蒼涼的歌者
秦淮河畔,景色如畫,遊人如織。河上畫舫穿梭,絲竹悠揚,歡歌笑語隨風傳送。
謝寒萼一身男裝,背手而立。身後,站著書僮打扮的雲兒。
“小姐,咱們不如回去吧!如果叫老爺知道,雲兒可吃罪不起。”
“你怕什麼!”謝寒萼冷笑道,“咱們穿了男裝,誰會認得出呢!何況又不是第一次出來了。”
“可是人家還是怕嘛。”雲兒一臉的懼怯,左顧右盼低聲道,“這是秦淮河畔呀,萬一……萬一碰上壞人……”
謝寒萼揚起眉,冷哼道:“我今天就是要見識一下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雲兒,你看見那艘畫舫上的花幟嗎?”
雲兒依言看向河上最大最華麗的畫舫:“好漂亮的花幟,不過雲兒隻認得一個‘雙’字。”
“花幟上寫的是‘色藝無雙’四個字。好大的口氣,隻不知畫舫的主人是否擔當得起?”
“那種女人能好到哪兒去呢!”雲兒一撇嘴,笑道,“咱們夫人才叫‘色藝無雙’呢!”
“呸!”謝寒萼嗔道,“你不怕夫人知道撕爛了你的嘴。”
雲兒一笑,滿不在乎地道:“夫人那樣好,是不會責怪奴婢的,更何況還有小姐你護著雲兒呢!”
謝寒萼哼了一聲,也不理她。徑自尋了個衣著還算樸素,瞧著又不太討厭的人問道:“兄台,請問那艘停在岸邊的花舫是哪一位姑娘的?”
那人看了一會兒,再笑嘻嘻地將寒萼瞧了個夠,才道:“小兄弟可是初遊秦淮?那艘花舫的主人可不是女人,而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男人——溫鳳歧。”
“溫鳳歧!”雲兒擠上前,興奮地問,“可是那個很有名,據說比潘安、勝宋玉的溫鳳歧?”
“可不就是。”那人瞧了瞧雲兒,笑得曖昧,“我瞧兩位小兄弟也是粉雕玉琢的美人兒,何必去羨慕別人呢!”
雲兒頓時漲紅了臉,寒萼柳眉倒豎,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小姐。”跟了幾步,雲兒終於怯生生地道:“咱們不去看那個溫鳳歧了?”
“有什麼好看的。”謝寒萼冷笑一聲,仍是滿臉怒氣,“隻不過是個不像男人的男人罷了。看了倒汙了我的眼。”
雲兒吐了吐舌,不敢言語。
謝寒萼皺眉看向喧鬧處。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小子正從人群中擠過來,雖然手腳還算靈活,卻顯得狼狽。在他身後不遠處,正有幾個彪形大漢猛追不舍:“臭小子!你等大爺們抓住了,可有你好瞧的了……”
“小姐,咱們回去吧!”雲兒擋在寒萼麵前,生怕小姐又打抱不平,惹出事來。
輕輕推開雲兒,寒萼冷眼旁觀。
那半大小子此時已被抓住。幾個漢子圍起來拳打腳踢:“臭小子!你再跑啊!你有本事再跑給大爺們看看。”
那半大小子哀叫連連,周圍的人卻隻圍著看熱鬧。
謝寒萼怒從心起,排開眾人,冷笑道:“幾位爺,圍起來打一個孩子算什麼本事。”
停了手,為首的大漢仔細打量謝寒萼,見她一身華服,舉止高雅,雖不知什麼來頭,卻也不敢輕易得罪:“咱們幾個不過是奉了主子的命令,教訓這偷錢的小賊。公子何必為這麼個小賊出頭呢?”
小賊!謝寒萼一怔,低頭看那小子。見他發枯麵黃,骨瘦如柴,不覺心中一酸:“我看他是餓急了才會偷你們主子的錢的……”
話音未落,已有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便是他偷了你們的錢,也不該打死他吧!”
“一個小賊,打死活該!”大漢怒喝著,回過身卻怔住了。
謝寒萼抬起頭,隻見一個白衣男子含笑對她點頭,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才明白為何四周這麼靜……
他穿著一襲淡雅的白襦衫,腰間墜著蝶形玉,行動時叮咚作響,甚是動聽;再看他的臉,嗄?這哪是個男人?就是女人也沒這般俊俏!黛眉朱唇,星目隆鼻,憂鬱的眼神,眉宇間溫柔俊雅的書卷氣,簡直就是舉世無雙的美男子!
是他了!就是他!溫鳳歧,除了他還會有誰?還有誰配稱“色藝無雙”呢?
謝寒萼挑起眉,她本來最討厭不男不女的人。可是,見了他,卻毫無厭惡感,有的隻是驚豔。他確實有一種令人一見傾心的美麗。這種誘人遐思的美麗,是上蒼精心創造的,不論男女都會為之心醉神迷。
溫鳳歧笑著點頭,心中暗道:不知誰家少年,倒不像常見的紈 子弟般令人厭惡作嘔,反覺得親切。
“為了幾個錢就鬧出人命,終究是不值。不如你放了這孩子,你主子的錢我加倍償還便是了。”
“好的好的。”大漢輕佻地笑著,心中暗道:難怪會稱什麼“色藝無雙”,像這樣的可人兒,玩上一回,死了也甘心呀!
看著那雙近乎貪婪的眼睛,溫鳳歧強壓下心頭怒火,喚過小廝取了銀子:“錢你收下,這孩子,你們也可以放了吧!”
“放!放!馬上就放。”大漢淫笑著伸出手。
溫鳳歧咬住唇,怒形於色,回首看了一眼瞪大眼睛的寒萼,更覺羞憤難當。隨手拋下一塊碎銀,他匆匆離去。
謝寒萼一怔,跟了幾步,待要開口喚他,卻終是沒有開口:“雲兒,我怎麼瞧著他不像那種人呢?”
“孌童嗎?街上人的人都那麼說。不過雲兒可不相信,那麼好心腸的人……”
謝寒萼皺眉,蹲下身去扶遍體鱗傷的孩子:“你怎麼樣?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不要你管!”他一把推跌寒萼,自己卻痛得齜牙咧嘴道:“我再怎麼樣,也不用你這種公子哥虛情假意!”
“呸!”一口血水吐在地上,他抓起地上的銀子,一瘸一拐地走開。
“你?”謝寒萼訝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受到如此對待。
“小姐,你怎麼樣?”雲兒扶起寒萼,緊張地上看下看,“有沒有受傷啊?”
謝寒萼皺起眉,滿心委屈:“雲兒,我做錯什麼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雲兒避開她的目光,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小姐,你不要怪他……在他心裏,你這樣的富家子弟就是造成他苦難的根源啊!”
“我?!”
“或許,雲兒不該這樣說。但是老爺所供給你的衣食玩器,哪一樣不是百姓的血汗呢?”
謝寒萼不禁茫然不知所措。
“雲兒如果不是被賣到謝府為婢,何來不愁衣食。如今,隻怕比他還不如,甚至說不定早已餓死街頭。”
“這就是大梁的中都?崇尚佛法的大梁帝國,天子腳下也會餓死人?!”謝寒萼震驚不已,初次了解她所處環境之外的疾苦。
“小姐,你總是說生在士族之家,失去了自由,很不快樂。可是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的生活呢!”雲兒淒然低語,聲音裏透出一絲怨憤。
謝寒萼苦笑,喟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有許多人的心比我苦得多……”
“心!”雲兒冷笑,“他們為了能夠活下去,勞碌奔波,累也累得半死,卻還是不得溫飽,哪來的力氣哪來的時間去管自己的心呢!”
謝寒萼歎息,隻覺心頭像壓了塊大石般鬱悶難當……
夜已深沉,謝寒萼卻還未入睡。凝望天上閃亮的星辰,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雲兒的話。在這樣靜的夜,許多她從未考慮過的問題困擾著她。
自幼,她就厭惡周圍人們荒淫放蕩的生活,憎恨隱藏在華麗輝煌之後的陰暗汙穢,可她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生活圈之外的世界。對她而言,外麵的世界一直是自由,快樂的,而今天,她第一次體會到外麵世界的苦難。
雲兒沒有說錯,那個孩子也沒有錯,貴族宗室確是百姓痛苦的根源,他們荒淫奢侈的生活是加深百姓苦難的禍首。
她站起身,眺望宅院西麵稀疏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