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2 / 3)

從她居住的紅樓可以清楚地看見父親住的“西安園”,那裏依然有燈光。稀疏的燈光雖然比星星近,卻令她覺得冰冷,反不如天上星辰來得溫和親切。

她那柔弱的繼母曾多次暗示她向父親道歉,求得原諒。可是她不!她永遠都不會向父親認錯,即使所有的人都在譴責她、逼迫她,但隻要她認為自己是對的,她就永不低頭。

父親是深知她性格的,因此即使他仍然憤怒,仍然不諒解,卻不曾來逼她。

謝寒萼苦笑,坐下身。她想象得出父親正在做什麼,不是晝夜狂歡就是飲酒作樂。典型的,標準的士族生活,荒淫而放蕩……

父親並不是一個好人!她深知這一點。

他自私、冷漠、奸詐、放蕩……他不是一個好男人,也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心似乎結著薄冰,雖然不是冷血無情,卻也沒有豐沛外溢的愛。

但是,謝寒萼知道父親是愛她的,與大她兩歲的雪蕊相比,她似乎得到父親更多的關注與寵愛。

小時候,雪蕊總是陪著母親做女紅,而她卻纏著父親,跟著他巡視果園田地。父親自傲的美髯隻有她敢碰,隻有她騎過父親的脖頸,像平常父女一樣放聲歡笑,是父親給了她快樂的童年。

但歲月使她成人。當她初次懂得悲傷、背叛、痛苦、憎惡……種種成人的痛苦令她失去歡樂,甚至失去了親熱地喊一聲“爹”的熱情。

她有了知識,有了思想,使她看清父親的另一張臉孔——隱藏在父愛之外的自私與無情、荒淫與貪婪。看得越清楚,她的心就越痛,她離父親越來越遠,甚至頂撞他、反抗他。父親卻甚少發怒,隻是默默地看著她,甚至有些讚許,有些惋惜……

她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她如果是個男孩,一定會是很好的謝家繼承人。她卻反駁:“男孩兒能做的事,我也一樣能做!”

她能做!至少,她遠比那些紈 子弟更精明、更勇敢、更能幹。可是,羅裙絆住了她的腳,她被訓斥要永遠記住她是個女人。她真的很不甘心!

她永遠無法變成一個男人。但既然她是個女人,她就要活得更精彩。她要讓父親、讓所有的男人知道——女人並不是隻能忍氣吞聲,懦弱無助地活著。至少,她絕不會那樣活著,她決不會讓別人來操縱她自己的命運!

一大清早,謝寒萼就帶著雲兒出了門。

她典當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亡母留給她當嫁妝的首飾,那是她心愛的母親留給她最後的紀念。

可是,她仍然把它們典當了,雖然不舍,卻不後悔。她總是在想,她在天上的母親也一定會讚同她這樣做。她那溫柔的母親原就是最富愛心的人啊!

雲兒緊抱著包裹,萬分不舍:“小姐,你真的要把這些錢都捐到那個什麼仁堂去?”

“是‘德仁堂’。”謝寒萼笑道,“我把錢捐到“德仁堂”,也算是做了一件積德的善事,而且還可以替爹、替自己、替我們謝家贖罪。”

“贖什麼罪啊!”雲兒低聲咕噥,“施粥贈藥!哪有那麼好的事?我怎麼沒碰上呢!”

謝寒萼不禁笑道:“你沒碰上,可不代表沒有……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好人?可別是騙錢的騙子!”

“不,”謝寒萼板起臉,“我相信這些捐來的善款一定會被用到正途上。隻要有了錢,就不會再有餓死的人了,像那個孩子也不用再去偷別人的錢了。”雲兒撇了撇嘴,如果她手裏有一盆水,她一定要讓頭腦發熱的小姐好好冷靜下來。可惜,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做,隻能乖乖地跟著小姐。

謝寒萼笑笑,忽然停下腳步,傾耳聆聽。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有歌聲傳來,豪邁而蒼涼……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謝寒萼知道那是北朝的民歌,反映的是北方的遊牧生活,草原景色;卻沒有想到會在南梁的中都建康聽到。

那豪邁而蒼涼的歌聲,就像深秋的狂風擾亂了她平靜的心緒,她不禁循聲找去。

歌聲從“金福酒樓”的二樓傳出,謝寒萼急步上了二樓,在眾多的客人中一眼就認出了那音調蒼涼的歌者。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魁梧的身材,威武的相貌,豪氣衝天,神采飛揚,卻隱約有曆經滄桑的淒涼與陰鬱。盡管如此,他仍是極具男子氣概的人。

謝寒萼愣愣地看著他,怦然心動。她告訴自己,這個人就是她等待多年的那個人。遊俠少年?熱血男兒?不管他是什麼人,都足以使她交托芳心。

她緩緩地走近,看著他抬起頭,向她微笑。謝寒萼不覺也笑起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溫暖而和善,一抹微藍,如深遠遼闊的海洋。微藍?她一怔,有些迷惑,他的眼眸竟是海藍的?!

“你是誰?”她癡癡地,著了魔似地問,幾乎嚇壞了雲兒。

那人卻微笑,淡淡地道:“宇文浩。”

“宇文浩?”她低聲重複,綻出微笑,“這個名字很好,我喜歡!”

“小……小……”雲兒瞪大眼,幾乎暈了過去。小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大庭廣眾之下說喜歡一個陌生男子的名字!別人會怎麼想?老爺會怎麼想?她還要不要嫁人啊?

宇文浩皺起眉,不甚了解。這男裝少女要做什麼?是啊——女孩!雖說南人大多生得眉清目秀,他一路也見多了那些男生女相的梁朝人,但這她和他們不同,他隻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個女孩子。

可……不是說南朝的姑娘都很害羞膽小嗎?怎麼她竟敢露出這樣火熱的目光?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她低語,引他側目,卻並未看到預料中的驚惶恐懼。

“像海一樣,”她笑起來,“至少和我想象中的海一樣,淡然、冷漠,卻蘊藏著狂野熱情;海般幽遠的眸光,有詭譎下的平和,無情下的溫柔……”

宇文浩揚起眉,笑起來,卻讓人感覺不出一絲暖意:“你如果要吟詩的話,可找錯了人。在下一介武夫,可聽不懂這些文縐縐酸溜溜的話。”

謝寒萼笑了起來,眼中閃動興奮的光芒:“‘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你的白馬呢?寶劍呢?”

“在下並非遊俠劍客,何來白馬寶劍。”

“我不信。”謝寒萼熱切地望著他的眼,“我知道你一定是。”

“在下……”宇文浩不耐地抬起頭,卻望進她深幽的黑眸,刹那間失神。

“謝公子!”一個沙啞的聲音插入其中。謝寒萼抬起頭,認出是酒樓老板金福。

“金老板。”謝寒萼不禁笑起來。雖然與金福並非深交,卻相當欣賞他的豪爽與坦誠。

“數月不見,沒想到謝公子倒還記得我這麼個大俗人。”有點發福的金福眯著帶笑的眼,有些討好地道:“小人給二位公子引見一下吧,這位是建康名士謝寒公子。這位宇文公子可是個大貴人了!他是西魏的使者,也是宇大將軍的愛侄。”

“宇文泰?”謝寒萼有些意外。雖然她身處南朝,也知道北朝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就是宇文泰,其龐大的權勢就連魏帝都要仰其鼻息,服順聽命。

宇文浩淡淡一笑:“在下不過是村野莽夫,哪是什麼大貴人!倒是謝公子,能識芳駕,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謝寒萼麵上一紅,看著他含笑的眼眸,領悟他已識破她的偽裝。

“謝公子今天是要到……”金福打著哈哈,適時地化解了她的尷尬。

“我們要去‘德仁堂’。”謝寒萼笑著,心裏大生感激,完全沒去看一直使眼色的雲兒。

宇文浩淡淡道:“你去德仁堂做什麼?”

謝寒萼一笑,坦然麵對他。他知道她是個女子又怎樣?反正他遲早都要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