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宴之趣

雖然是冬天,天氣卻並不怎麼冷,雨點淅淅瀝瀝的滴個不已,灰色雲是彌漫著;火爐的火是熄下了,在這樣的秋天似的天氣中,生了火爐未免是過於燠暖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出外“應酬”去了。獨自在這樣的房裏坐著,讀書的興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報翻著,翻著,看看它的廣告,忽然想起去看MirryWdow吧。於是獨自的上了電車,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戲院中,樂隊悠揚的奏著樂,白幕上的黑影,坐著,立著,追著,哭著,笑著,愁著,怒著,戀著,失望著,決鬥著,那還不是那一套,他們寫了又寫,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話記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餓著肚子從晚餐席上跑開了。”

這是一句雋妙無比的名句;借來形容我們宴會無虛日的交際社會,真是很確切的。

每一個商人,每一個官僚,每一個略略交際廣了些的人,差不多他們的每一個黃昏,都是消磨在酒樓菜館之中的。有的時候,一個黃昏要趕著去赴三四處的宴會。這些忙碌的交際者真是妓女一樣,在這裏坐一坐,就走開了,又趕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那一個地方又隻略坐一坐,又趕到再一個地方去了。他們的肚子定是不會飽的,我想。有幾個這樣的交際者,當酒闌燈池,應酬完畢之後,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燒了稀飯來堆補空腸的。

我們在廣漠繁華的上海,簡直是一個村氣十足的“鄉下人”;我們住的是鄉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們過的是鄉間的生活,一月中難得有幾個黃昏是在“應酬”場中度過的。有許多人也許要說我們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個名詞。但我們實在不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不慣征逐於酒肉之場,始終保持著不大見世麵的“鄉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幾次,承一二個朋友的好意,邀請我們去赴宴。在座的至多隻有三四個熟人,那一半生客,還要主人介紹或自己去請教尊姓大名,或交換名片,把應有的初見麵的應酬的話訥訥的說完了之後,便默默的相對無言了。說的話都不是有著落,都不是從心裏發出的;泛泛的,是幾個音聲,由喉嚨頭溜到口外的而已。過後自己想起那樣的敷衍的對話,未免要為之失笑。如此的,說是一個黃昏在繁燈絮語之宴席上度過了,然而那是如何沒有生趣的一個黃昏呀!

有幾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沒有一個是認識的;請教了姓名之後,也隨即忘記了。除了和主人說幾句話之外,簡直的無從和他們談起。不曉得他們是什麼行業,不曉得他們是什麼性質的人,有話在口頭也不敢隨意的高談起來。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針氈;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來,也不知是什麼味兒。終於忍不住了,隻好向主人撒一個謊,說身體不大好過,或說是還有應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謠言很多的這幾天當然是更好托辭了,說我怕戒嚴提早,要被留在華界之外——雖然這是無禮貌的,不大應該的,雖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著,然而我卻不顧一切的不得不走了。這個黃昏實在是太難挨得過去了!回到家裏以後,買了一碗稀飯,即使隻有一小盞蘿卜幹下稀飯,反而覺得舒暢,有意味。

如果有什麼友人做喜事,或壽事,在某某花園,某某旅社的大廳裏,大張旗鼓的宴客,不幸我們是被邀請了,更不幸我們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壽,立刻就托辭溜走的,於是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黃昏。常常的張大了兩眼,在尋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緊緊的和他們擠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時,便至少有兩三人在一塊兒可以談談了,不至於一個人獨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麵孔的人當中,惶恐而且空虛。當我們兩三個人在津津的談著自己的事時,偶然抬起眼來看著對麵的一個座客,他是淒然無侶的坐著;大家酒杯舉了,他也舉著;菜來了,一個人說“請,請”,同時把牙箸伸到盤邊,他也說“請,請”,也同樣的把牙著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沒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獨坐著。我們見了他,總要代他難過,然而他終於能夠終了席方才起身離座。

宴會之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將詛咒那第一個發明請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僅是這樣的,那麼,我們也將打倒杜康與狄奧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會卻幸而並不是這樣的;我們也還有別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環境。

獨酌。據說,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時,常見祖父一個人執了一把錫的酒壺,把黃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裏,舉了杯獨酌著;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來夾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飯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離座了,而他卻還在舉著酒杯,不匆不忙的喝著。他的吃飯,尚在再一個半點鍾之後呢。而他喝著酒,顏微酡著,常常叫道:“孩子,來!”而我們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夾了一塊隻有他獨享著的菜蔬放在我們口中,問道:“好吃麼?”我們往往以點點頭答之,在孫男與孫女中,他特別的喜歡我,叫我前去的時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髯的嘴吻著我的麵頰。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氣從他的口鼻中直噴出來。這是使我很難受的。

這樣的,他消磨過了一個中午和一個黃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然而回想起來,似乎他那時是非常的高興,他是陶醉著,為快樂的霧所圍著,似乎他的沉重的憂鬱都從心上移開了,這裏便是他的全個世界,而全個世界也便是他的。

別一個宴之趣,是我們近幾年所常常領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幾個無所不談的朋友,全座沒有一個生麵孔,在隨意的喝著酒,吃著菜,上天下地的談著。有時說著很輕妙的話,說著很可發笑的話,有時是如火如劍的激動的話,有時是深切的論學談藝的話,有時是隨意的取笑著,有時是麵紅耳熱的爭辯著,有時是高妙的理想在我們的談鋒上觸著,有時是戀愛的遇合與家庭的與個人的身世使我們談個不休。每個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開了,每個人都把他的向來不肯給人看的麵孔顯露出來了;每個人都談著,談著,談著,隻有更興奮的談著,毫不覺得“疲倦”是怎麼一個樣子。酒是喝得幹了,菜是已經沒有了,而他們卻還是談著,談著,談著。那個地方,即使是很喧鬧的,很激狹的,向來所不願意多坐的,而這時大家卻都忘記了這些事,隻是談著,談著,談著,沒有一個人願意先說起告別的話。要不是為了戒嚴或家庭的命令,竟不會有人想走開的。雖然這些閑談都是瑣屑之至的,都是無意味的,而我們卻已在其間得到宴之趣了——其實在這些閑談中,我們是時時可發現許多珠寶的;大家都互相的受著影響,大家都更進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從那裏得到些教益與利益。

“再喝一杯,隻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實在的。”

不會喝酒的人每每這樣的被強迫著而喝了過量的酒。麵部紅紅的,映在燈光之下,是向來所未有的壯美的風采。

“聖陶,幹一杯,幹一杯!”我往往的舉起杯來對著他說,我是很喜歡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這樣快,喝酒的趣味,在於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於‘幹杯’!”聖陶反抗似的說,然而終於他是一口幹了。一杯又是一杯。

連不會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時,竟也被我們強迫的幹了一杯。於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發出於心之絕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節,合家團團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幾雙的紅漆筷子,連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著一雙筷子,都排著一個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鬧著吵著,母親和祖母溫和的笑著,妻子忙碌著,指揮著廚房中廳堂中仆人們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種融融泄泄的樂趣,為孤獨者所妒羨不止的,雖然並沒有和同伴們同在時那樣的宴之趣。

還有,一對戀人獨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還有,從戲院中偕了妻子出來,同登酒樓喝一二杯酒;還有,伴著祖母或母親在熊熊的爐火旁邊,放了幾盞小菜,閑吃著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臨其境的人心醉神情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離別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當我倚在高高的船欄上,見著船漸漸的離岸了,船與岸間的水麵漸漸的闊了,見著許多親友揮著白巾,揮著帽子,揮著手,說著Adieu,Adieu!①聽著鞭炮劈劈啪啪的響著,水兵們高呼著向岸上的同伴告別時,我的眼眶是潤濕了,我自知我的淚點已經滴在眼鏡麵了,鏡麵是模糊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船慢慢的向前駛著,沿途見了停著的好幾隻灰色的白色的軍艦。不,那不是懸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它們的旗幟是“紅日”,是“藍白紅”,是“紅藍條交叉著”的聯合旗,是有“星點紅條”的旗!

兩岸是黃土和青草,再過去是兩條的青痕,再過去是地平上的幾座小島山,海水滿盈盈的照在夕陽之下,浪濤如頑皮的小童似的跳躍不定。水麵上呈現出一片的金光。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大時代中放棄每人應做的工作而去,拋棄了許多親愛的勇士們在後麵,他們是正用他們的血建造著新的中國,正在以純摯的熱誠,爭鬥著,奮擊著。我這樣不負責任的離開了中國,我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著的,我終將為中國而努力,而呈獻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別了中國,為的是求更好的經驗,求更好的奮鬥的工具。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麵爭鬥著的勇士們,我不久即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們當中了。

當我歸來時,我希望這些懸著“紅日”的,“藍白紅”的,有“星點紅條”的,“紅藍條交叉著”的一切旗幟的白色灰色的軍艦都已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我們的可喜愛的懸著我們的旗幟的偉大艦隊。

如果它們那時還沒有退去中國海,還沒有為我們所消滅,那麼,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壓迫它們,去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著的中國!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麼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裏總有一種離愁堆積著。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著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於海外的遊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遊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的回複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於安心遠遊。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她聽見我要遠別的消息時,她口裏不說什麼,還很高興的鼓勵著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心照應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床下是不會有人來抬起了;又再三叮囑著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的慈愛的說著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蹩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著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的發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裝著並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麼?在強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忍著呢!以全力忍著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搖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願負一次說謊的罪,我寧願負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嶽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於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讚助。他老人家仆仆的在路上跑,為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托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著。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著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著,揮著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於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於言離別,而又在外遊蕩著,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嶽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當我與嶽父同車到商務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於21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為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裏的話!真的要這麼快就動身麼?”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為有同伴。”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

嶽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裏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隻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備行裝!”他微笑的說著。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並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他正經的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為什麼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8月間再走不好麼?”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才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為有許多事要結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淒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

“等到8月間再走不好麼?”

我躊躇著,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已經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著,說不出的難過。當護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的希望著英、法領事拒絕簽字,於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