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昏的觀前街

我剛從某一個大都市歸來。那一個大都市,說得漂亮些,是鄉村的氣息較多於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鄉野的荒涼況味,比鄉村卻又少了些質樸自然的風趣。疏疏的幾簇住宅,到處是綠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沒膝的廢園,是池塘半繞的空場,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礫堆。晚間更是淒涼。太陽剛剛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燈如豆的黃光之下,踽踽的獨行著,瘦影顯得更長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遠處野犬,如豹的狂吠著。黑衣的警察,幽靈似的扶槍立著。在前麵的重要區域裏,仿佛有“站住”、“口號”的呼叱聲。我假如是喜歡都市生活的話,我真不會喜歡到這個地方;我假如是喜歡鄉間生活的話,我也不會喜歡到這個所在。我的天!還是趁早走了吧。(不僅是“浩然”,簡直是“凜然有歸誌”了!)

歸程經過蘇州,想要下去,終於因為舍不得拋棄了車票上的未用盡的一段路資,蹉跎的被火車帶過去了,歸後不到三天,長個子的樊與矮而美髯的孫,卻又拖了我逛蘇州去。早知道有這一趟走,還不中途而下,來得便利麼?

我的太太是最厭惡蘇州的,她說舒舒服服的坐在車上,走不了幾步,卻又要下車過橋了。我也未見得十分喜歡蘇州;一來是,走了幾趟都買不到什麼好書,二來是,住在閻門外,太像上海,而又沒有上海的繁華。但這一次,我因為要換換花樣,卻拖他們住到城裏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遠不曾領略到的蘇州景色。

我們跑了幾家書鋪,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下來了,樊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吧。”飯館裏是那麼樣的擁擠,走了兩三家,才得到了一張空桌。街上已上了燈。樓窗的外麵,行人也是那麼樣的擁擠。沒有一盞燈光不照到幾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個大城市的荒涼情景,說道:“這才可算是一個都市!”

這條街是蘇州城繁華的中心的觀前街。玄妙觀是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熟悉的;那麼粗俗的一個所在,未必有勝於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廟、揚州的教場。觀前街也是一條到過蘇州的人沒有一個不曾經過的,那麼狹小的一道街,三個人並列走著,便可以不讓旁的人走,再加以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而前的人力車,或籮或桶的一擔擔的水與蔬菜,混合成了一個道地的中國式的小城市的擁擠與紛亂無秩序的情形。

然而,這一個黃昏時候的觀前街,卻與白晝大殊。我們在這條街上舒適的散著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過,卻不喧嘩,也不推擁。我所得到的蘇州印象,這一次可說是最好。——從前不曾於黃昏時候在觀前街散步過。半裏多長的一條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車子也沒有,你可以安安穩穩的在街心踱方步。燈光耀耀煌煌的,銅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頭上,一舉手便可觸到了幾塊。茶食店裏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燈之下發光,照得匣內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裏,似欲伸手招致他們去買幾色蘇製的糖食帶回去。野味店的山雞野兔,已烹製的,或尚帶著皮毛的,都一串一掛的懸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撲到你的鼻上。你在那裏,走著,走著。你如走在一所遊藝園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賽會的當兒,擠在人群裏,跟著他們跑,興奮而感到濃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時,大人們在做壽,或娶親,地上鋪著花毯,天上張著錦幔,長隨打雜老媽丫頭,客人的孩子們,全都穿戴著嶄新的衣帽,穿梭似的進進出出,而你在其間,隨意的玩耍,隨意的奔跑。你白天覺得這條街狹小,在這時,你才覺得這條街狹小得妙。她將你緊壓住了,如夜間將自己的手放在心頭,做了很刺激的夢;她將你緊緊的擁抱住了,如一個愛人身體的熱情的擁抱;她將所有的寶藏,所有的繁華,所有的可引動人的東西,都陳列在你的麵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別用一種黃昏的燈紗籠罩了起來,使它們更顯得隱約而動情,如一位對窗裏麵的美人,如一位躲於綠帝後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別的都市的街道那樣的開朗闊大,那麼,你便將永遠感不到這種親切的繁華的況味,你便將永遠受不到這種緊緊的箍壓於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懊暖而溫薄的情趣了。你平常覺得這條街閑人太多,過於擁擠,在這時卻正顯得人多的好處。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邊是一位時裝的小姐,你的右邊是幾位隨了丈夫父親上城的鄉姑,你的前麵是一二位步履維艱的道地的蘇州佬,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蘇式少年,你偶然回過頭來,你的眼光卻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飾過麗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團團轉轉都是人,都是無關係的無關心的最馴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適適的踱著方步,一點也不用擔心什麼。這裏沒有趁機的偷盜,沒有誘人入魔窟的“指導者”,也沒有什麼電掣風馳,左衝右撞的一切車子。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安閑的散步著,散步著;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們永不會猛撞著你身上而過。他們是走得那麼安閑,那麼小心。你假如偶然過於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極不經見的事!他們抬眼望了望你,你對他們點點頭,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種的親切,一種的無損害,一種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個樂園中,在明月之下,綠林之間,悠閑的微步著,忘記了園外的一切。

那麼鱗鱗比比的店房,那麼密密接接的市招,那麼耀耀煌煌的燈光,那麼狹狹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頭來,看不見明月,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記了這是夜間。啊,這樣的一個“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倫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劇院左近走著,你且去辟加德菜圈散步,準保你不會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時時刻刻的擔心,時時刻刻的提防著,大都市的災害,是那麼多,每個人都是匆匆的走馬燈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個人都是緊張著,矜持著,你也自然得會緊張著,矜持著。你假如走慣了黃昏時候的觀前街,你在那裏準得要吃大苦頭。除非你已將老脾氣改得一幹二淨。你假如為店鋪中的窗中的陳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說,你要站住了仔仔細細的看一下,你準得要和後麵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詫異的望了望你,雖然嘴裏說的是“對不起”。你也得說“對不起”,然而你也飽受了他,以至他們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劇院的階前,你如走到了那爾遜的像下,你將見鬥大的一個個市招或廣告牌,閃閃在發光;一片的燈光,映射得半個天空紅紅的。然而那裏卻是如此的開朗敞闊、建築物又是那麼的宏偉,人雖擁擠。卻是那樣的藐小可憐,Taxi和Bus也如小甲蟲似的,如紅蟻似的在一連串的走著。大半個天空是黑漆漆的,幾顆星在冷冷的映著眼看人。大都市的榮華終敵不住黑夜的侵襲。你在那裏,立了一會,隻要一會,你便將完全的領受到夜的淒涼了。像觀前街那樣的懊暖溫滾之感,你是永遠得不到的。你在那裏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會有什麼飛災橫禍光臨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個不小心。像在觀前街的那麼舒適無慮的親切的感覺,你也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有觀前街的懊暖溫馥與親切之感的大都市,我隻見到了一個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場的左近。那裏也是充滿了閑人,充滿了緊壓在你身上的懊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麼狹小,也許更要狹,行人也是那麼擁擠,也許更要擁擠,燈光也是那麼輝輝煌煌的,也許更要輝煌。有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蘇州為東方的委尼司;別的地方,我看不出,別的時候,我看不出,在黃昏時候的觀前街,我卻深切的感到了。——雖然觀前街少了那麼弘麗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麼輕妙的此奏彼息的樂隊。

訪箋雜記

我搜求明代雕版畫已十餘年。初僅留意小說戲曲的插圖,後更推及於畫譜及他書之有插圖者。所得未及百種。前年冬,因偶然的機緣,一時獲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經二百餘種。於是宋、元以來的版畫史,粗可蹤跡。間亦以餘力,旁騖清代木刻畫籍。然不甚重視之。像《萬壽盛典圖》、《避暑山莊圖》、《泛槎槎圖》、《百美新詠》一類的畫,雖亦精工,然頗嫌其匠氣過重。至於流行的箋紙,則初未加以注意。為的是十年來,久和毛筆絕緣。雖未嚐不欣賞《十竹齋箋譜》、《蘿軒變古箋譜》,卻視之無殊於諸畫譜。

約在六年前,偶於上海有正書局得詩箋數十幅,頗為之心動;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樣精麗細膩的成績。仿佛記得那時所得的箋畫,刻的是羅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幹從《十竹齋畫譜》描摹下來的折枝花卉和蔬果。這些箋紙,終於舍不得用,都分贈給友人們,當做案頭清供了。

這也許便是訪箋的一個開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哪裏會有什麼閑情逸趣,來搜集什麼。

1931年9月,我到北平教書。琉璃廠的書店,斷不了我的足跡。有一天,偶過清秘閣,選購得箋紙若幹種,頗高興,覺得較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隻是作為禮物送人。

引起我對於詩箋發生更大的興趣的是魯迅先生。我們對於木刻畫有同嗜。但魯迅先生所搜求的範圍卻比我廣泛得多了;他嚐斥資重印《士敏土》之圖數百部——後來這部書竟鼓動了中國現代木刻畫的創作的風氣。他很早的便在搜訪箋紙,而尤注意於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們在上海見到了。他認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再過幾時,這工作恐怕要不易進行。我答應一到北平,立即便開始工作。預定隻印五十部,分贈友人們。

我回平後,便設法進行刷印箋譜的工作。第一著還是先到清秘閣,在那裏又購得好些箋樣。和他們談起刷印箋譜之事時,掌櫃的卻斬釘截鐵的回絕了,說是五十部絕對不能開印。他們有種種理由:板片太多,拚合不易,刷印時調色過難;印數少,板剛拚好,調色尚未順手,便已竣工;損失未免過甚。他們自己每次開印都是五千一萬的。

“那麼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們答道:“且等印的時候再商量吧。”

這場交涉雖是沒有什麼結果,但看他們口氣很鬆動,我想,印一百部也許不成問題。正要再向別的南紙店進行,而熱河的戰事開始了;接著發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爭奪戰。沿長城線上的炮聲、炸彈聲,震撼得這古城的人們寢食不安,坐立不寧。哪裏還有心緒來繼續這“可憐無補費精神”的事呢?一擱置便是一年。

9月初,戰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和魯迅先生相見時,帶著說不出的淒惋的感情,我們又提到印這箋譜的事。這場可怖可恥的大戰,刺激我們有立刻進行這工作的必要。也許將來便不再有機會給我們或他人做這工作!

“便印一百部,總不會沒人要的。”魯迅先生道。

“回去便進行。”我道。

工作便又開始進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訪箋樣。清秘閣不必再去。由清秘閣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閣,在那裏,很驚奇的發現了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氏所作的;雖僅寥寥數筆,而筆觸卻是那樣的瀟灑不俗。轉以十竹齋,蘿軒諸箋為煩瑣,為做作。像這樣的一片園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棄了一幅。吳待秋、金拱北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等,也都使我喜歡。流連到三小時以上。天色漸漸的黑暗下來,朦朦朧朧的有些辨色不清。黃豆似的燈火,遠遠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來。我不能不走。那麼一大包箋紙,狼狽不堪地從琉璃廠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裏是裝載著過分的喜悅與滿意。那一個黃昏便消磨在這些詩箋的整理與欣賞上。

過了五六天,又進城到琉璃廠去——自然還是為了訪箋。由淳菁閣再往西走,第一家是鬆華齋;鬆華齋的對門,在路南的,是鬆古齋。由鬆華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齋。再西,便是廠西門,沒有別的南紙店了。

先進鬆華齋,在他們的箋樣簿裏,又見到陳師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箋,說它們“清秀”是不夠的、“神采之筆”的話也有些空洞。隻是讚賞,無心批判。陳半丁、齊白石二氏所作,其筆觸和色調,和師曾有些同流,唯較為繁稠燠暖。他們的大膽的塗抹,頗足以代表中國現代文人畫的傾向;自吳昌碩以下,無不是這樣的粗枝大葉的不屑屑於形似的。我很滿意的得到不少的收獲。

帶著未消逝的快慰,過街而到鬆古齋。古舊的門麵,老店的規模,卻不料售的倒是洋式箋。所謂洋式箋,便是把中國紙染了礬水,可以用鋼筆寫;而箋上所繪的大都是迎親、抬轎、舞燈、拉車一類的本地風光;筆法粗劣,且慣喜以濃紅大綠塗抹之。其少數,還保存著舊式的圖版畫。然以柔和的線條、溫茜的色調,刷印在又澀又糙的礬水拖過的人造紙麵上,卻格外的顯得不調和。那一片一塊的浮出的彩光,大損中國畫的秀麗的情緒。

我的高興的情緒為之冰結,隨意的問道:“都是這一類的麼?”

“印了舊樣的銷不出去,所以這幾年來,都印的是這一類的。”

我不能再說什麼,隻揀選了比較還保有舊觀的三盒詩箋而出。

懿文齋沒有什麼新式樣的畫箋,所有的都是光、宣時所流行的李伯霖、劉錫玲、戴伯和、李毓如諸人之作,隻是諧俗的應市的通用箋而已。故所畫不離吉祥、喜慶之景物,以至通俗的著色花鳥的一類東西。但我仍選購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廠,已是9月底;那一天狂激怒號,飛沙蔽天;天色是那樣慘館可憐;頂頭的風和塵吹得人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一陣的風沙,撲臉而來,趕緊閉了眼,已被細塵潛人,眯著眼,急速的睜不開來看見什麼。本想退回去。為了像這樣閑空的時間不可多得,便隻得冒風而進了城。這一次是由清秘閣向東走。偏東路北,是榮寶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箋肆,仿古和新箋,他們都刻得不少。我們在那裏,見到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齊、王諸人合作的壬申箋、癸酉箋等等,刻工較清秘為精。仿成親王的拱花箋,尤為諸肆所見這一類箋的白眉。

半個下午便完全耗在榮寶齋,外麵仍是卷塵撼窗的狂風。但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將怎樣艱苦地冒了頂頭風而歸去。和他們談到印竹箋譜的事,他們也有難色,覺得連印一百部都不易動工。但仍是那麼遊移其詞地回答道:“等到要印的時候再商量罷。”

我開始感到刷印箋譜的事,不像預想那麼順利無阻。

歸來的時候,已是風平塵靜。地上薄薄地敷上了一層黃色的細泥,破紙枯枝,隨地亂擲,顯示著風力的破壞的成績。

從榮寶齋東行,過廠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過海王村東行,路北,有靜文齋,也是很火的一家箋肆。當我一天走進靜文的時候,已在午後。太陽光淡淡地射在罩了藍布套的桌上。我帶著怡悅的心情在翻箋樣簿。很高興地發見了齊白石的人物箋四幅。說是仿八大山人的,神情色調都臻上乘。吳待秋、湯定之等二十家合作的梅花箋也富於繁賾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夢白諸人的羅漢箋、古佛箋等,都還不壞,古色斑斕的彝器箋,也靜雅足備一格。又是到上燈時候才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