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她和他相識的那座校園,他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這塊大草坪上。她還記得當時,她是怎樣魯莽地跌在了他身上,還不小心用手裏的書本砸傷了他……薄荷愣愣地望住不遠處熟悉的那個男人的身影。她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脆弱更沒用,隻是這麼看著他而已,眼睛就有些濕了。
這時,溫煦抬起頭來。他把跌傷了的小靈抱了起來,緩緩走向薄荷,他的臉上,帶著與她不相上下的驚愕神色,“你剛才說什麼?”
“什麼……說什麼?”薄荷怔愣著。
溫煦的聲音有些發顫:“你的眼睛啊!你不是說全好了嗎?剛才那些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說自己會瞎?”他聽見了她剛才玩笑的話語,而那些話語——令他無法克製地激動起來。
薄荷往後退了一步,眼神躲閃,“我、我隨口說說的,又不會少一塊肉。”
“薄荷,別誆我。”他清澈的黑眼睛黯了片刻,“你知道我可以去找我媽求證,甚至可以去你當初做手術的那家醫院查你的病曆。如果你不把實話告訴我,我真的會這麼幹。”
“你別管我那麼多,我們已經分手了啊!”她腳步急急朝後退,嘴裏喚著,“小靈,下來!”
小靈被溫煦高高地抱在懷裏,一雙無焦的大眼茫然地四處環視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她,卻本能地並不害怕此刻正抱著她的這個大哥哥。他的語聲和手勢都很溫柔,身上也有好好聞的青草氣味呢。
“薄荷姐姐,你認識這個大哥哥嗎?”她怯生生地問著,雙手攀住溫煦的脖頸。
“不認識!你快點下來。”薄荷飛快地回答,伸手去接小靈,對溫煦道,“把她還給我。”
溫煦手抱小女孩兒朝後退了一步,定定地望著她,“薄荷,把話說清楚。你知道的,如果你的眼睛真的有什麼毛病——我發過誓,會照顧你一輩子。”
“這不關你的事,你把小靈還給我!”她不自覺提高了聲音,壓抑住放聲尖叫的衝動。說實話,剛才看見溫煦的第一眼,她心裏不是不感動的。可是——現在為什麼一切又繞回原點了呢?和六年前一樣,和他們重逢的那夜一樣,他固執地問她要一個答案,死咬不放,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心軟、更意誌不堅,心裏甚至偷偷掠過這樣的念頭:想把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他,想扮柔弱留他在身邊,要他寵她。
但是,那樣不行吧?她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逃開,不就是為了讓他別牽扯進來嗎?自己的人生已經夠爛的了,幹嗎還要扯上自己喜歡的男人,陪自己一塊兒爛下去?
她再自私,也有個限度。她一點兒都不希望多年以後,要溫煦一個人心力交瘁地照顧著因失明而行動不便的她——那情景半點兒也不美,半點兒也不值得向往。
“小靈過來!”薄荷幾步跨上前去,從溫煦手裏奪過小女孩,緊緊摟在自己懷裏,“她眼睛看不見哪,你嚇著她了!”
“疼……”小靈伏在她懷裏哀叫。原來薄荷心急之下,用手臂擦過小靈膝蓋上的傷口,把她弄疼了。
溫煦見狀,低低地歎了口氣,“薄荷,你才是……嚇著她了。”頓了頓,又問,“這個小女孩是誰?”
“是、是我女兒!我生的——我和別的男人生的!所以你別再來找我了,我已經有新歡了!”她急了,幹脆閉了眼信口開河一氣。
“薄荷……”他溫柔地看著她因急躁而漲紅的臉色,忍不住有些好笑,“這孩子看上去最起碼有十歲了,你和誰生的?就算是我的孩子,也沒那麼大。”
“你、你在說什麼啊?”薄荷的臉羞紅了,不禁想起六年前分別時,他們一起共度的那一個夜晚……
這時她懷裏的小靈插嘴:“薄荷姐姐,我不是你的小孩。”
薄荷頓時很尷尬:嗬!在這當口這麼誠實幹嗎?
“小靈乖。”溫煦笑了,很自然地喚著小女孩的名字,“天很熱,哥哥帶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小靈不敢自作主張,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拉著薄荷的衣領,“薄荷姐姐,我可以說‘好’嗎?”
這充滿哀求的稚嫩童聲,令薄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抿唇沉默了半晌,終於,非常不情願地衝溫煦點了下頭。
溫煦立刻綻開了笑容,雙臂向她伸了開去,“來,孩子給我抱。”
半個小時以後,兩大一小三人已經在哈根達斯店內坐定。溫煦替小靈選了好幾個冰淇淋球,並耐心地一一向這位小吃客介紹:“草莓口味的呢,是粉紅色的,香草口味的呢,就是乳白色的哦……”
“什麼是粉紅色?”小靈茫然地問。
“嗯……”溫煦想了一下,抬頭瞥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薄荷一眼,“粉紅色就是薄荷姐姐嘴巴的顏色。”
神經病。薄荷渾身不自在地伸手掩住嘴唇,什麼爛比喻啊!
“那乳白色呢?”小靈又問。
“乳白色啊,就像是薄荷姐姐皮膚的顏色。”溫煦笑眯眯地回答。
夠了哦!薄荷這回索性用雙手捂住臉。他一直用那種溫柔如水的目光看著她,讓她感覺好像有小螞蟻爬在皮膚上,酥酥的、麻麻的、癢癢的。
這感覺……如果她真能違心地說討厭就好了。但其實,她偏偏就有點喜歡,臉有點紅,耳朵也有點燙。
這時,溫煦挑完了冰淇淋,抱著小靈回到座位上。
薄荷沒好氣地鼓了鼓腮幫子,小聲說:“你又不是她爸,買那麼多給她幹嗎?”其實換作平時,她也會寵小靈,可是今天溫煦這麼做就讓她覺得氣短——她討厭這種感覺,他表現得越體貼、無微不至,她就越覺得有壓力。
她知道,溫煦對小靈好,是因為她。她……很努力地想不要被感動,但很難。
“薄荷,你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溫煦沒有忘記剛才落下的話題。
“沒事,我還沒瞎。”她下意識地躲閃他關切的目光,粗略地答了句。
溫煦歎了口氣。其實有的時候,薄荷比他還倔,嘴像蚌殼似的撬也撬不開,“薄荷你別這樣,你不肯說,我發誓我真的會去查。”他語氣雖然仍保持著溫柔意味,但眼神卻帶上一抹不容拒絕的堅定,“你告訴我,是不是因為眼睛不好,所以你才想和我分手?你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樣搬出大學城,莞爾他們都很擔心你。”
薄荷埋下頭去,默然不語。心底不是沒有愧疚感——對莞爾,對溫煦,對所有人。與莞爾同住的這短短一年裏,她過得很快樂,也真的很舍不得離開這個可愛的侄女。
“薄荷。”溫煦將手伸過桌麵,覆住她的手背,惹得她微微一個激靈,“回去吧。”他一字一頓地吐出這三個字。
薄荷身子一顫,別開眼,“不要。”
“別任性。”
“我說了會搬走,就一定會搬走。”她小聲地、但倔強地說,“溫煦你別搬,‘南方公園’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就這樣關掉太可惜了。分手是我的錯,該走的人也是我。”
他斂了斂眉,黑眼睛裏溢出一抹淡淡的憂傷,“我現在留著‘南方公園’……有用嗎?”
“怎麼說,那畢竟是你的……事業。”這話,她說得有點心虛。
“薄荷,我為什麼會開‘南方公園’——你一直是知道的。”他神情溫柔地望著她,“我說過,我要把這世界上所有的咖啡豆都收集起來,讓你一種接一種試喝個遍。即使——即使——”說到這裏,他的語氣有些變了,變得有些感傷,“即使以後你的眼睛看不見了,也沒有關係。我每天煮咖啡給你喝,陪你說話,哄你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