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隔桌望住他,心中百般滋味雜陳,喉頭似被什麼哽住,悶悶沉沉地說不出話來。他為什麼……可以這麼好?依舊什麼都不計較地說出這般動人心弦的情話來?

“我的眼睛……”她伸手按著額頭,想遮住他凝望她的角度,不讓他看見自己眼眶裏含著淚,“我的眼睛很討厭,它們一直拖累著我,我恨死它們了!我想做很多事,我想……我想回大學城,和大家在一起,可是不行。說不準哪一天,我就會瞎。到時候,我想一個人待著。”她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薄荷姐姐,不要難過……”一直對這談話聽得似懂非懂的小靈此時感受到了薄荷身上所散發出的憂傷氣息,於是伸出小手,輕輕拉扯薄荷的衣角。

“我沒有啊。”薄荷吸了吸鼻子,努力將聲音上揚,“我沒有難過,我隻是……把以後的事都想好了,我、我有計劃的,就算未來是一個人過,也可以過得很不錯啊!”

“薄荷……”看著心愛的女人強顏歡笑,溫煦心疼極了,“不能……和我一起過嗎?兩個人過,真的不如一個人過嗎?”若不是在公共場合,而且孩子在場,他真想過去緊緊抱住她。

“你是打算照顧我一輩子嗎?”薄荷咧嘴苦笑,“說實話,我最怕的就是這個。”她討厭被當成照顧的對象,因為眼睛看不見,而被自己的男人特別耐心對待,然後在歲月的流逝裏把愛情磨光,相看兩相厭地度過餘生。

她愛溫煦。她希望他嗬護她,是因為她可愛,而不是因為她脆弱。

照顧一個眼盲的生活伴侶,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那會把一個男人累垮的——而她,不想這麼對待自己喜歡的男人。

“不隻我照顧你,你也會照顧我啊!”見她又回避他的話了,溫煦微微加重了聲音中說服的意味,“我一直都懷念你做的菜、你煮的咖啡。記得當初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你為我買了一張特別柔軟的床墊,我每天都睡得很香。還有,我打工特別忙的時候,你不是經常逃課去圖書館替我還書,或者去辦公室替我交報告嗎?還有那一回,我記得特別清楚……”他語聲頓了頓,眼睛紅了,“我在浴室裏洗澡的時候,你坐在外麵,拿吹風機把我的襪子烘幹,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看見你用手指塗在起霧的鏡子上的一排字,你笑我的襪子有點臭,還害你用自己的香水去灑呢,好浪費……”

薄荷“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淚水卻盈滿了眼眶,“那是傻事,哪叫照顧啊?”

“可是,這些我統統都記得啊!”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不管你怎麼想,反正我是覺得……和你在一起,比一個人的時候開心多了。”

“等我眼睛真的瞎了,什麼事都要你操持,你就不會覺得開心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

“就算那樣,也還是很開心。”他固執地這樣一口咬定了,“和你在一起,比什麼都開心。雖然……可能要經濟緊張一段日子,和你一起還我媽的那筆錢。但這都不是問題,很快會熬過去的,不是嗎?”

薄荷愣住:怎麼,他把錢的事都想好了?“可是,我不想還。”她賭氣地低下頭,玩著手裏的湯匙,“我什麼積蓄都沒有,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瞎,你媽給的錢全被我用光了,買衣服鞋子化妝品了。”

“是真的嗎?”溫煦抿唇淺笑。看她語聲不停,像機關槍掃射似的說了一堆自己的壞話,他隻覺得她更可愛。得知了她的病情以後,他立刻明白了,薄荷不是貪錢,也不是不愛他。這個總是發狠把自己往壞裏說的家夥,其實最善良、最心軟、最怕給人添麻煩。

“是真的。”薄荷嗡聲嗡氣地應了一句,“你看過我的銀行賬戶,那裏麵的確沒剩多少。”

“不怕。”他寵溺地笑了,“以後,花我的錢,買衣服鞋子化妝品。”

“溫煦!”她氣惱地低叫。麵前這個男人沒有原則的嗎?什麼都可以商量,什麼都可以退讓?不,他也有不肯讓的地方——就是不肯讓她離開他。

說他想得天真,可他偏偏又把什麼都想好了。她想說自己覺得這個家夥真討厭,但偏偏在心底裏,她其實……覺得他耍蠻橫的樣子好可愛。

她沒轍地瞪著他。

感受到她態度的軟化,溫煦再度綻開溫柔笑顏,“願意嗎,薄荷?和我一起苦一陣子,然後,就可以在一起了。”

和她在一起……這麼好嗎?瞧他笑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薄荷納悶地看著對桌的男人,但心裏……卻好甜好甜。

她是個不能免俗的虛榮女人,被他愛著……感覺太幸福。此刻,怔怔望著對桌的他,她回想六年前初遇的時光。那時愛得多輕易,沒想過愛情會遭受挫折,更沒想過六年後的今天,他的眼睛依舊單純,他依舊固執得像頭蠻牛,認定了她,直腦筋地愛著她。

時光流轉,原來他們都沒變。不然為什麼此刻,她的眼睛會一直流淚?她的心會好像熱鐵被融化?她會從心底生出一股衝動,想越過桌麵狠狠撲入他懷裏,永遠不再走開?

現在才知道,分手有多難。她離不開他,用盡理智和各種辦法,卻怎麼也離不開他,怎麼也逃不掉他給的好。

那……索性不逃了吧?

“溫煦……”她伸手抹幹臉頰上的淚跡,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作出一個重要的決定,“我們……一起還錢,再努力把咖啡館開下去,好嗎?”

溫煦愣了一下,很快地,眼中閃過狂喜的光彩,鄭重地點了下頭,“好!”

“噓……”薄荷連忙豎起手指示意他,“你別喊那麼大聲,小靈睡著了。”

溫煦低頭一看:是嗬,大概是嫌他們二人之間拉鋸戰般的談話太冗長太乏味,孩子吃飽了冰淇淋,就順勢歪在座椅上睡了。

他輕手輕腳地抱起小靈,對薄荷點頭示意,“我們走吧。”

薄荷站起身來,跟在他的身後走出店門。近距離地望著他抱孩子的背影,她心中一陣柔軟,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悄悄從後頭牽住他的衣角。

從今以後,就要這麼牽著他,跟著他走了。他雖然有八百度的近視,可是——他會是她最值得信任的一雙眼睛。

溫煦感覺到了來自後方的這一股小小拽力,沒有回頭,隻是滿足地彎起了唇角。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走了一會兒。

“薄荷,有件事想問你。”他突然很有些為難地扁起了嘴,“五六歲的孩子,有長得特別大的嗎?”

“你是嫌小靈重?”薄荷向他伸手,“那給我抱。”

“不是。”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在想,小靈她……會不會真是我的小孩?”

“說什麼呀你?”薄荷噴笑出聲,當即狠捶他一拳,“你想得美咧!我幹嗎要給你生小孩啊?”

“……哦。”他臉頰爆紅,自討了個沒趣,手裏抱著小靈慢吞吞地往前走。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有些擔心地問,“那以後也不生嗎?”

身後的薄荷“格格”地笑彎了腰:哎,這男人真可愛!是在擔心自己會沒有子嗣嗎?“會生啦,等存夠了錢再生。”捅捅他的腰眼,她笑著跟上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