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潛網(2 / 3)

何琪對於寬窄巷的情結,主要是因為那裏的曆史,那裏的文化。寬窄巷的前世今生,於成都,都是個符號,可用優雅、閑適、安逸去解釋。可是此刻,對於初涉世事、出師不利的何琪來說,在對寬窄巷的詮釋裏,似乎已開始注入一絲滄桑。同一條巷子,何以寬窄命名;世間的路,何謂寬,何謂窄;還有,寬巷子老成都的閑生活,窄巷子老成都的慢生活,與井巷子新成都的新生活,為何如此融洽,渾然一體?官商與市井,勝兵與窮寇,都在此安營紮寨,繁衍生息,沿著這條既寬且窄的古老巷子,從遙遠的康熙年間出發,曲曲彎彎走來,不曾停留與走失,灑下一路的安寧祥和。何琪相信,個中的道理,一定與世間的一切要走的路有關,這比一條街巷本身顯現的更要豐富深邃得多。

是的,世間的路,何謂寬,何謂窄,要自己走過,才說得清楚。暫住於窄巷子一頭,從窄巷子出來,往西南方向走,走過點醉、熊貓屋、龍喧、瓦爾登咖啡和景德鎮陶藝,就到了。

不是旅店,更不可能奢望租住星級酒店。對於打工仔,那永遠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夢想,在他們眼前,甚至連弗·柯羅連科式的燈光都看不到。一家私人老舊住房,主人的住房升級換代了,就把原住處拿來出租。征求女老板意見,也說這樣好,可免卻公安經常性的暫住人口檢查。隻是,房子較大,三室一廳一廚,一個人根本承受不起昂貴的租金。於是,在房東的撮合下,采取了合租方式,何琪以每月150元,租下了最小的那間房。好在,合租者倒還單純,沒有社會閑雜人員,而是與何琪一樣的“城漂族”,大學畢業後,找不著恰當工作,暫住下來,到處瞎碰碰。萍水相逢,同為天涯淪落人,同在一個屋簷下,同為謙謙君子,相處和諧,包括客廳和廚房的共用,大家都互相謙讓。雖然條件艱苦點,大家開朗樂觀,積極麵對,倒還覺得可以忍受。

難以忍受的,是工作壓力。

正式員工,每月要完成25萬元銷售額的基本任務,才能保住底薪。都是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至少要裝一大卡車啊。何琪初來乍到,還是實習期,沒有基本任務,但每天必須早上8點到公司簽到,下午6點回來銷號,一天跑了多少單位和個人,都有些什麼特征,雙方交流情況怎樣,是否可發展為潛在客戶,都必須記得清清楚楚,不僅要每天回來給主管彙報,還必須隨時整理歸類,在每周一召開的公司例會上詳細介紹。

這就難為了何琪,為了完成任務,他不得不把找上門去的每一個單位,每一個人,都當救命稻草。什麼時代驕子,大學生的高貴、孤傲與尊嚴,統統收起來揣好吧。逢人便滿臉堆笑,卑躬屈節,遞煙點火,年長的叔叔阿姨,年輕的大哥大姐,總希望別人能多聽自己說幾句,能有所回答更好,生意不一定成,至少應當有料,回去後也好彙報。開始幾天,還有新鮮感,完成任務不理想,也有個借口,越往後走越不行了。陽光漸次消失,陰霾不斷襲來,何琪越來越強烈地感到,步入了一條死胡同。苦苦掙紮了三個月,實在不行了,隻好知難而退。

當然,真正令何琪決定放棄的,還不是銷售困難,而是身份的障礙,以及由此帶來的希望破滅。

那天,何琪踩著自行車,走街串巷,入東家出西家,早已弄得筋疲力盡。特別是下午,好不容易敲開一家大公司緊閉的大門,卻被公司保安連推帶吆喝轟了出來。這麼大的公司,怎麼如此粗暴?他心中憤憤,欲回頭質問幾句時,卻發現了公司門側令他此生也難忘記的警示之語:“防火防盜防營銷!”一股莫大的屈辱感湧上心頭。他強忍湧出的淚水,伸手摸衣兜裏的紙巾,卻一下觸摸到那本沉重的筆記本。他的心再次被狠刺了一下,跑了半個城,忙了一天,那上麵還空空如也。想到每天回去,公司主管那期待與苛刻交織的眼神,每周一的公司例會上,員工們近似殘酷的攀比,他幾乎喪失了麵對現實的勇氣。三個月的試用期即將屆滿,幾乎一無所有。難道這就是自己的答卷?

正當舉步維艱之際,有一線曙光,突然在眼前出現。曙光是由一個偶然的信息帶來的。

何琪吃了閉門羹,從那家公司出來,頹喪至極,沒料卻在那公司樓下碰見一位高中同學。寒暄中得知,同學工作的一家幼兒園,長期需要何琪推銷的那一款玩具。同學願意牽線,讓何琪去與園後勤主管談談。真是喜出望外,何琪用身上僅剩的100多元,請同學到寬巷子一家小店撮了一頓。第二天一早,他就懷揣無限的希望,來到這家幼兒園。談判倒還順利,品牌、價格、供貨方式,何琪報出的都優於對方原有進貨渠道。

可是,在草擬好合同準備報簽時,卻出現了意外。

按照幼兒園的格式合同,雙方代理人須填寫身份證號碼。此時,何琪出示的身份證並非成都常住居民,引起了警惕性頗高的後勤主管的懷疑。問其原因,何琪趕緊回答,自己是公司實習的,但已辦暫住證。說罷,摸出了身上揣的暫住證。後勤主管臉色一變,不,不行!對不起,這單生意根本不能做了。說罷,拂袖而去。何琪懵了。尷尬的同學似乎恍然大悟,一麵安慰何琪,一麵告訴他事情的原委。

原來,在前兩年,這個幼兒園就遇到過詐騙。一個暫住人口,與園方簽署了供貨合同,卻在合作一段時間,建立良好互信後,騙得一筆預付貨款便逃之夭夭了。園方報警一查,才發現那身份證和暫住證均是假的。後勤主管不僅因此而挨了處分,還賠償了三成的損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樣的事,不說同學理解,何琪也理解。問題是,同學事前根本不知道,或沒想到何琪持的是暫住證。

希望的曙光來得突然,破滅得更突然。

交叉的地方都有珍珠

雨滴在網上

交叉的地方都有珍珠

閃閃發光

微風吹過銀光晃動

陽光過後又是風雨。自然的法則是這樣,社會的法則也是這樣,雖然這被人忽略,卻難以改變。

懨懨鬱鬱,從幼兒園回家,何琪蒙頭睡了一覺。一大早起床,用冷水衝了個頭,獨自坐在客廳,梳理自己的情緒,或者說思緒。踏出校門,找工作和實習已快半年,當初的一腔熱血和雄心壯誌,一次次被現實澆冷。他開始懷疑,也是第一次這樣懷疑。懷疑社會誠信,懷疑自己的思路和方向,是否出了問題。不說衝刺CEO的宏大目標,就是當初他給自己定的最低目標,自己養活自己,也還差了一大截。

是的,公民滿了18周歲,就應該有完全民事責任能力,包括養活自己。大學畢業後,仍要父母養育,那是恥辱。

圍繞養活自己,何琪給自己算了筆賬:即使自己在這家公司混到主管,像現在那位最成功的主管那樣,每月底薪1500元,提成約2000元,合計3500元,要繳付房租、水電、交通、電視、電視、油鹽醬醋費,購買了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等,根本不夠;而要購房買車,遷戶進城,成家立業,結束暫住,過一個城市人正常的生活,更是天方夜譚。

他越來越明顯感到,理想這東西,猶如自己給自己畫的美麗之餅,雖然遂意,卻不能充饑。其實,這社會早已有一張無形之網,冥冥之中,在左右著人們的選擇。每個人都不可逃避,殊途同歸,要墜入網中,陷入一種命運的怪圈。雖然,每個人都在苦苦掙紮,企圖擺脫命運的潛網,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最終獲得自由,往往有的就這樣掙紮一輩子,有的在掙紮中死去。

這一算,讓何琪算出了清醒和堅定。“不,這不是我所需要的生活!必須改弦更張,另謀出路。”

何琪說,這是他暫住寬窄巷幾個月最大的收獲。於是,實習期未滿,他就果斷辭了職,偕同女友回到老家。不是回到原籍鄉下,而是暫住市裏,開始又一次的創業之旅。

那是2007年的秋天。塊塊蔥鬱的林盤,點綴在廣袤的金黃裏,生命的活力與輝煌,都在這裏彙集,成都平原以它春華秋實的正常時序,迎接著這對胸懷壯誌的兒女。

他先選擇了餐具配送,主要是消毒碗筷等。

這是何琪自主創業中接觸的第一個項目。配送流程與禮品公司大同小異。本錢不足,大的不敢奢望,從小處著手,以簡單起步,也許更適宜於自己。可是,經過論證,他很快就否定了,一種質樸而理性的否定。是的,消毒碗筷項目投資較少,隻需1萬多元,也沒有什麼高深複雜的技術;租一個場地,請幾名女工,購買簡單的清洗消毒工具,就可以開張。一套餐具,包括一個盤子、一副碗筷和湯匙,清洗消毒封裝,總成本約04元錢,租給酒店餐館06元,一天配送5000套就可保本。潛在市場也可以,就在他暫住的這個中等城市,大小餐館幾百家,每天使用餐具數以萬計套,而這裏的餐具配送業還沒有起步,現有的幾家規模大點的酒店,都是由成都客商配送的。

可是,正因為簡單,門檻低,容易複製,潛伏著的風險也更大。這東西又不可能申請知識產權保護,即使能,又能保護多少呢?因此,如果成功了,模仿很難避免,自己千辛萬苦奠定的基礎,開辟的市場,也許輕而易舉就被別人占去。

經過近半年的市場調查,在朋友的引薦下,他選定了嬰兒床項目。引薦項目的朋友,也是外來人員,在這個城市已暫住10多年,創業路上,幾經出擊,都沒有成功。朋友關注這個項目已久,此刻,成了何琪的理想合夥人。

項目論證是充分的。從市場潛力、產品定位到投資回報,何琪都做到了心中有數。最令人鼓舞的是市場。

對,市場,這是產品的出發點和歸宿。

根據產品性質,嬰兒床的銷售半徑幾可覆蓋全國,甚至出口。在第四波嬰兒潮的推動下,中國每年出生嬰兒約1600萬人,嬰童市場已躋身全球第二。隨著經濟的發展,生活質量的改善,育嬰投入不斷增加,嬰兒床市場潛力非常大。MBA“槍打出頭鳥”的市場進入原理,給何琪尋找市場切入點提供了理論指導。從目前市場占有情況看,美美樂、樂友、強生、芙萊莎靈等品牌,都是佼佼者;紅孩、淘寶等商城的10大嬰兒床品牌,也是廣受年輕父母們青睞的。他明白,自己現在還沒有條件與這些“出頭鳥”們較勁,但它們呈現的風向標,卻是進入這個行業不可忽視的參照。正是在這樣的知己知彼,知道“出頭鳥”和高處不勝寒、低處不勝暖中,何琪最終確定了自己的發展思路:中低檔定位,小規模起步。

實踐證明,這個發展思路是正確的。

最難是籌資。父母賣了在鎮上的幾間祖屋,加上親朋好友借,東拚西湊,總算勉強解決了簡單的場租、機具、人工等項目啟動資金。經過緊張有序的籌備,岷江河畔,在水一方,在城郊一間簡易廠房內,何琪的嬰兒床生產廠投產了。

時至今日,提起此事,何琪臉上仍流溢著明顯的喜悅與羞澀。我知道,那喜悅來自當初創業舉步的自豪延續;而羞澀,可能與他醜小鴨式的工廠有關。我問何琪:“你的嬰兒床生產廠開始有多大規模?”何琪訕訕回答:“周叔叔,您是管過大企業的,俺那廠實在不好開口。雖也叫工廠,但我們注冊的隻是個體工商戶,而不是工廠或公司,總投資僅僅12萬元,占地400平方米,有2名工人,月生產20件產品,銷售收入5000元……”

哦,不簡單,不簡單。我由衷感歎。

是的,作為曾經8年的市經貿委主任,我管過許多大中型企業。但是,聽了何琪的介紹,我沒有覺得可憐寒磣,更多的是敬佩和感動,為我們產業隊伍中一種頑強的生命生長。數不盡的商海沉浮,不止一次地證實,國字頭未必好,民字頭也未必皆好,大未必全好,小也未必不行。企業與人的成長,原理都一樣,都是多因一果,除了看自身的體製機製有沒有內在活力,還要看外部環境有沒有一個最適合生長的社會生態。

事實上,起始階段的簡陋和醜小,正是何琪創業的最輝煌時期。由於投入少,規模小,人工低,財務費用低,每件產品可以賺40—50元。更為重要的是,由於產量小,質量容易控製,產品性價比優異,投放市場後廣受歡迎。商家從試銷代銷到要求建立穩定供銷關係,從零散銷售點到進入嬰童商城,產品供不應求。市場倒逼生產,廠房擴大到1000多平方米,工人增加到10多名,月產量不斷攀升,50件,100件,300件,600件……

何琪成了這個市冉冉升起的創業新星。

既要抓生產,又要跑原料、銷售,還要做好新招工人的培訓,處理好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的外部關係,何琪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但是他說,那樣的忙,隻是身累,再苦再累,心裏也是舒坦的。最難承受的,是無謂的心累。

心累的起始,緣於政府和傳媒的介入。

自己被自己織的網困住了

蜘蛛沒有動

因為網已經太重

自己被自己織的網困住了

是她的錯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大學生畢業就業高峰期。

政府為了引導誌存高遠的莘莘學子,樹立新型的就業觀,要求廣播、電視、報刊、網絡等各類傳媒,充分發揮黨和政府喉舌的作用,注意發現和集中宣傳一批自主創業的先進典型。

何琪自然沒有逃出媒體敏銳的目光。

各路名記在走近何琪、走近他創辦的嬰兒床工廠後,憑借長期修煉的職業敏感和專業精神,沒有把新聞眼鎖定於這個小廠本身,包括產品、規模、效益、貢獻等等。記者心裏非常明白,即使在自己寫成的新聞稿裏,已將這裏的成績發脹數倍,將兩名年輕人創業的艱辛也渲染得催人淚下,但平心而論,就企業說企業,這裏根本不值一提。這裏的新聞眼在人;準確說,是何琪與他的合夥人特殊的身份:大學生、外來人、暫住者。這“三位一體”,幾乎囊括了當下現實中大學生擇業的全部困惑;而他們的成功,也毋庸置疑地展示出政府倡揚的精神風向。

何琪和他的嬰兒床工廠,一時間聲名鵲起。企業影響,個人信譽,產品市場都隨之大大提升。

然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哦,原來他們是學生娃、外來戶、暫住人口。當地社會上的幾個混混,眼睛頓然發亮,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還有這麼一條漏網大魚。他們暗暗在心裏盤算著,該如何好好釣住這條口邊的大魚,開辟一條穩健的生財之道。他們清楚,要是本地人,在這裏的關係盤根錯節,根深蒂固,要找碴還很難對付;外來人、暫住戶就不一樣了,強龍鬥不過地頭蛇哩。在何琪工廠的生產紅紅火火的時候,他們找上門來了,理由很冠冕堂皇:工廠的噪音,影響他們的休息;廠房裏飛出的鋸末,影響他們的健康;運貨進出的車輛,壓壞了他們的道路。總之,要麼立即搬走,要麼給予補償。所說問題,恰好正是何琪的軟肋。記得,在當初項目上馬時,就有懂行的朋友善意提醒,須搞環境影響評價哦。可是,一谘詢,僅評價報告和評審費就要好幾萬元,他根本沒有這個承受能力。於是,采取了曲線救國之路,決定先上馬,待企業發展到一定程度,有了適當積累,再補環評。沒想到,環保部門沒找上門,混混卻先找上門來了。由於要價太高,先沒有談好,可是第二天一早,送貨的司機就來報告,廠門口的路上,不知被誰放了暗釘,前後車胎都紮壞了,要換,得花幾千元。何琪頓然明白了,這是一夥得罪不起的無賴。弄不清他們的背景,更怕把事情弄大帶來更大麻煩,隻好息事寧人,與那夥人達成口頭默契,給他們每月繳2000元保護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