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潛網
蜘蛛辛勤地編織了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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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辛勤地編織了羅網
希望捕住一隻可憐的蟲子
靜靜地守在網的中間
收網的時間就是下一刻
走出工廠簡陋的辦公室，已是夜色闌珊。手裏緊緊攥住那張工廠清算單，說不清是輕鬆，還是沉重。
去哪裏呢？何琪腦子裏一片空白。倒不是因身臨陌生之地，對眼前的路不熟悉。這裏雖然地處城郊，滿地坑窪，但對這片自己傾注了4年多心血、夢想、希望、壯誌和辛酸的土地，就像自己的手掌，他就是閉上雙眼，也分得清紋理。
迷茫來自靈魂。不知走失，還是迷路。
他不打算現在回家。雖然，他知道，一直愛著他、鼓勵他、支持他，期待他佳音的妻子，此刻正在家等著他，可他沒有勇氣麵對。去岷江河邊散散心吧，就在附近，那裏的徐徐清風，汩汩江水，也許會帶走自己的些許鬱悶。可是剛舉步，習習夜風吹來，挾帶著岷江腥潮的氣息，竟讓他打了個寒戰。已是深秋，衣衫單薄，恐怕難禦江邊透骨的涼。幹脆找上兩個朋友，到湖濱酒家喝上兩杯，解解心中鬱積的頹喪。可是，這個念頭剛一冒出，立即就被他否定了：給朋友談什麼呢？自己創業的失敗、沮喪、一勾子債務，還是未滅的夢想？敗軍之將，焉能言勇；或者說，是要博得朋友的同情，還是支持。啊，同情。當這個詞一冒出，何琪就感到被什麼刺了一下，一種深深的針錐之痛紮在心裏，難以拔除。從小以來，自己想到的，就是創業自強，幫助別人，還從未想到過充當被別人同情的對象呢。至於再求別人支持，渡過難關，根據自己目前債務纏身的處境，既沒必要，也不可能。此刻，自己已激情蕩盡，再無創業衝動。隻想安安靜靜，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好好總結幾年艱辛，再重新規劃未來。
就這樣在街頭徘徊，迷茫而漫無目的。眼前的城市、街道、樓房和人影，都顯得魔幻幢幢，詭秘莫測。
思緒回到夢開始的地方。來路朦朧而遙遠，應該是夢比青春來得更早。還在牙牙學語時，父親母親，叔叔阿姨們，就總是常常啟蒙性地問及：長大後有什麼理想？讀小學中學時，理想被作為一種神聖而崇高的目標，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教學的大雅之堂；而到了大學，似乎人已登上天堂，稍一抬手，就可以采摘一片理想之雲，攥在掌心。就這樣，與許多同齡青年一樣，何琪懷揣理想的美夢，一路走來。隻是，隨著時間的推進，那夢的內容也在不斷更新，從教師、軍人、科學家、留學及海外工作，或公務員、公司白領，到企業家，幾乎無所不及。
可是，他真正的圓夢之旅，是從大學畢業開始……
2007年7月，何琪大學畢業。他學的是工商管理，準備工作一段時間，增加些實踐經驗，再進一步研修MBA。他的最終目標，是當一個大企業的CEO，首席執行官或首席體驗官。應該說，這是他高考時填報這個誌願的重要原因。大學的專業課程已學完，按照慣例，最後一學期是實習和找工作。大學畢業不再是鐵飯碗。在何琪心中，這並不可怕，挑戰對於挑戰者來說，不僅僅是殘酷，也是自由和放虎歸山。
十年寒窗，圓夢之旅，隻待今日。一種“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激動、興奮、向往，充斥於心；一條開滿鮮花，飄著五彩祥雲的康莊大道，似乎已在他的麵前展開。也曾動心，想過報考公務員的。當時，成都市級機關正公招公務員，包括鄉鎮及市區部門，百多個崗位正虛位以待。雖然沒有直接對應的工商管理，但除少數專業崗位外，其餘報名條件並不設限。真正動搖何琪報考決心的，並不是近千分之一的考錄比例（憑自己的學習基礎，他充滿自信），而是收入。經過私下打聽，他得知，成都市的普通公務員月收入也就是四五千元。他暗暗給自己算了一筆賬：除去日常開支，即便兩口子節衣縮食，也要20年以上，才能在成都三環外買一套住房。
啊，半輩子的“房奴”？這絕不是自己追求與向往的目標！於是，何琪徹底拿定主意，放棄考公，一意從商。
離開報考現場，他感到由衷的輕鬆與怡然。他甚至突然感到，自己過去長期以來談的所謂理想、信念和追求，是多麼的抽象、空洞與虛無縹緲；而此刻，一切又是多麼現實而篤定。一種把定方向的踏實，讓何琪顯得從容而自信。當然，支撐這種自信的，還有他骨子裏設定的目標與追求，與現實選擇的契合。自己所學的專業方向，不正是工商管理和MBA嗎？這絕不是一時盲目的衝動，更不是流行的網絡遊戲，不是日本3D魔法美少女格鬥，也不是一種數據格式，或“現象級香蕉蘋果猥瑣男”的簡稱，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理想追求。不是嗎，親愛的MBA，這個誕生於美國，盛行於歐美日，百餘年來長盛不衰的熱門職業，曾讓多少人夢寐以求。它不僅代表時代、時髦與潮流，而且與超群的能力、膽識、品德、財富、地位、權力、榮譽聯係在一起，預示著人生的希望、成功和輝煌。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至今，美歐日等國的MBA熱方興未艾，經久不衰。
當然，最現實的是先找個工作，落下腳，解決吃住，再謀求發展。不僅是隻爭朝夕，時不我待，更重要的是囊中羞澀。沒有關係，沒有門路，一切都靠自己。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何琪的堅定與自信。看了不少名人傳記，他知道，許多明星富翁也是出生於寒門的。從劉德華、周潤發，到梁靜茹、陳小春。他們靠刻苦拚搏，從打工開始，逐漸熟悉門路、渠道、人脈，積攢資源，最後才走上獨創大業之路。比爾·蓋茨不也是從小職員幹起嗎？說不定，這正是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呢。
他通過電信114，先查找成都市人才交流中心，結果找到了成都市小南街99號，來到四川省人才交流中心。櫥窗，圖片，電腦查詢。這裏彙聚了這個西部大省來自各方的人才需求信息，讓人感到世界很大，崗位很多，空間無限。
一開始，何琪有一種鳥歸山，魚入海的興奮。可是，沒過多久，沒容他找到理想中的崗位，他的心就漸漸涼了下來。他發現，這裏的人才需求，呈現出明顯的兩頭熱，中間冷：一頭是站在現代科技前沿，具有較強的自主創新能力的高精尖人才，一頭是普通的操作性技工；而他這樣的普通大學生，則是明顯的高不成、低不就，千千萬萬的崗位，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他。相隨已久的理想，竟如放飛的彩球，經不住些微的風就破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何琪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迷茫與失落。就像翻山，目的地在山那頭，可是，翻過一個頭，卻發現還有一個山頭。未來永遠未知。還有，作為異地人，要在成都工作，如不能落戶，也必須先通過用人單位辦理暫住證……
哦，暫住證，何琪還是第一次聽說。為了在這個城市的生存和發展，為了圓夢之旅，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剛才很好的天氣
剛才很好的天氣
現在淘氣了
變了臉
牛毛小雨出現了
高不成，低還是要就的，何琪最終應聘到了一家禮品公司。不是自願，而是一種無奈。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這裏離成都著名的寬窄巷較近，何琪對此向往已久。
所謂最終，隱匿著何琪最初難言的求職曲折。
信息是從天府人才網上獲得的。這是一個號稱天府之國最大最權威的人才流動平台，長年累月都在招聘人員，主打職位除了“銷售”，就是“客服”，或者“獵頭”。不知聽誰說過，要角逐CEO，銷售是起始的必修課。他的應聘趨向中，便隱隱約約帶有這樣的思維定勢。當然，首先是為了先安下身，饑不擇食之下，他選擇了一家網購食品公司前往應聘。按圖索驥，他在挨近紅星路步行街入口處，找到了這家公司。先還有些激動，以仰望的姿勢麵對。時代廣場，都市氣概可入秦裏的名字啊。旁邊是同仁堂藥店，兩層紅樓的古香古色，與巨形商廈的現代氣息交相輝映。讓何琪深信不疑的，還有這裏的商業氛圍。僅商廈底層，各類形形色色的公司如過江之鯽，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競相出人頭地，說不清是繁榮，還是喘息。還暗暗在心裏嘀咕：“這才是幹大事業的舞台呀，我的CEO。”可是沒想到，這一切都不過是驢屎表麵光，包括這裏的商廈、公司和表麵的繁榮。
懷疑從麵試就開始。正式的麵試有個程序，是集體進行的。但非正式的麵試還有兩個環節，或者說細節，於不知不覺中，往往讓許多初來乍到者不明究竟，就被打折分類。
一個是應聘者基本情況登記。
登記表的內容設置，絕不亞於“文革”參軍提幹時的政審表。除了本人姓名性別年齡民族學曆簡曆之類，還有社會關係家庭背景，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叔姨姑媽舅子老表等等。即使受聘，不就在公司打個工嗎，要這些幹什麼呢？其實，在何琪感到迷惑而不甚其煩時，他已被打入另冊。這是同往應聘的另一名應聘者私下告訴他的，那人的一位朋友就在此公司。那人告訴他，公司之所以這樣做，是要從應聘者個人信息中發現價值，依值而用。如果發現你的社會關係中有一方黨政要員，公司就會利用你去疏通上頭獲取好處；有經委工商稅務城管公安之類，就會利用你去打通關節消除障礙；有大型企業超市連鎖之類，就會利用你以最優條件去獲得貨源占領市場。許多初涉者怎知這些，包括何琪，隻是如實填寫。人事部長用輕描淡寫的目光，掃視完他的個人資料。那一行行從工人、農民、居民，到教師、醫生、退休職工之類的社會關係，已讓人事部長另眼相看。特別是何琪本人，不僅社會關係單純，而且剛走出大學校門，沒有經過任何社會汙染，而且還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隻是暫住身份，人生地不熟，沒有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網，不像本地人，社會關係複雜。因此，斷定你掀不起大浪，什麼急難險重苦累的事，都可隨便差使，買不買社會保險、扣不扣工資獎金、辭不辭退、工資高低等敏感問題，公司也不會有什麼顧慮。
一個是應聘者的公司聯絡人。
所謂公司聯絡人，實際上就是打電話通知你麵試的那個人。這有點像電信移動聯通的客戶經理。不同的是，客戶經理的任務是服務重點客戶，定期向服務客戶打打電話、發發慰問短信，幫助解決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而這個公司的聯絡人，則是公司的線人，專門收集聯絡對象的工作狀態，有無不盡心盡責、不在狀態的情況。因此，一個員工要在公司過得順順暢暢，不常常被節外生枝不挨黑整，必須搞好與聯絡人的關係。
考察，實際上從第一個通知你的電話就開始，那個開頭為151的公司神遊號碼。正式的麵試是正兒八經的，主考官隨機點人提問，被點者起身站立，畢恭畢敬回答。第一個問題便是：請說出你的聯絡人姓名。聯絡人，誰是聯絡人啊？俺還沒有到公司上班呢，什麼時候安排過聯絡人？許多被問者往往一頭霧水，這樣的回答或心理是常事，可是卻不及格。主考官就會慍怒：哎，你們這些人！市場銷售的基本功，不就是要敏銳心細，善於記住與你打交道的每一個人嗎？包括他的姓名、職務、權限、性格、好惡、生日、家庭住址，甚至社會關係。
不能說沒道理，可何琪偏偏在這兩個環節都出了問題。
如果說，第一個環節的失誤，帶來的後果是，即使被錄用，他在這個公司可能也隻能是永遠苦役與卑微；那麼，第二個細節的失誤，帶給他的則是麵試本身的不合格。
那個過程尷尬而不堪回首。
正值小暑，天氣悶熱難耐。麵試在公司簡陋的會議室進行。沒有空調，兩把吊扇懸掛於會議室頂棚，一把罷工，一把無精打采，攪動的風隻有紊亂，沒有涼爽。等麵試的人來得差不多了，一位舉止端莊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先是對大家一個頷首微笑，然後自我介紹說：“我是公司人力資源部長，今天的麵試官，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她並不急於出題，而是先給大家播放一個視頻，實際上是啟蒙洗腦。主講人是一位禿頂男子，據說是公司聘請的髙級顧問，曾創下營銷神話。那男子口若懸河，飛沫四濺，以MBA中的市場進入原則為綱，一個個繪聲繪色的經典案例為目，大講特講營銷的好處妙處可圈可點之處；而千好萬好，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如何多賺錢，賺大錢，賺得心驚肉跳手抽筋。一些初入道者哪見過這陣仗，直聽得熱血沸騰。
因為塞車，何琪來時已放完視頻。不知是他來得遲坐在最後，還是因為他的遲到，引起麵試官的注意，總之，他成了第一個被點名的人。還在因為初次的遲到而心有戚戚，也沒看剛才的洗腦視頻，沒有心驚肉跳的熱身，何琪一下被點得丈二金剛。問他的聯絡人，他說不知道。主考官又提示，不就是昨天打電話通知你來麵試那個人嗎，電話開頭為151。他仍訕訕而答對不起，昨天公司電話通知時俺沒注意。問他應聘目的，他回答體驗生活，完成實習作業，就是隻字未提賺錢二字。
結果可想而知，他成為第一個被淘汰的人。
另一滴模仿
雨水很小
從網線中穿過
漸漸的有一滴雨水粘到網
另一滴模仿
淘汰理由很簡單，何琪不僅一個個答非所問，而且在麵試官看來，這小夥子中正統教育的毒太深，與公司企業文化南轅北轍——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多賺錢的商人怎成得了好商人；人雖年輕，卻與時代落伍較遠，且缺乏營銷人員潛質。這最後一點非常重要。從報名時填報的基本情況看，何琪作為一個外來暫住者的唯一優勢，都會因此而消解殆盡。
第一次應聘的失敗，對何琪觸動很大。雖然，他對這家公司毫無好感，但自己的不願，與被別人淘汰出局，畢竟不同。沮喪，失落，彷徨。不知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先兆，還是一種暗示，他想到了成都的寬窄巷。
就這樣，何琪來到寬窄巷，他夢縈情牽的地方，在它附近找到暫住之地，應聘到了這家公司。
這是一家禮品公司，離寬窄巷不遠。公司很小，一名老板，一名主管，包括主管和剛到的何琪，共5名員工，主要經營一些碗筷、鑰匙、搭扣等小玩意兒。老板是一位摩登女郎，據說老公在香港做大生意，這裏的小生意，純屬拿給她弄著玩的。因此，女老板平時對公司經營似乎並不太在意。她平日開的寶馬，穿的香奈爾（CHANEL）、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古琦（Gucci）和MISS SIXTY、ELLE，挎的LV和範思哲（Gianni Versace），顯然與這家小小公司的經營也無實質性聯係。待遇也與公司規模等量齊觀。工資實行底薪加超額提成，主管每月底薪1500元，正式工1200元，試用工800元；外加每月30元公交卡；提成則與銷售業績掛鉤，當然，要扣除銷售基數。其餘什麼都沒有了，包括吃住行、養老醫療失業工傷等社會保險。用人機製可進也可退。正式工如完不成核定銷售基數，要降為試用工，一切從頭再來。人生活在高壓下，陷入一個逃不出的命運怪圈。
在應聘之前，何琪對這家公司的情況並不了解，前來應聘並決定留下試試，很大原因，就是因了寬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