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怪病(2 / 3)

往返6000裏報銷了500元

找醫保局的路,遠比當初到深圳找工作複雜得多。

黃林先找114查詢,又翻電話黃頁,找工友谘詢,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發現市裏並沒有獨立的醫保局,醫保職能隻是由市勞動社保局內設的醫療保險處承擔。而找到該處,又被告知,市裏隻管市一級機關企事業單位,他所在企業,社保關係在區上。就這樣,廟門還沒找到,路費已花去幾大百。生活已捉襟見肘,黃林越來越強烈感到經濟的壓力。這個外表光鮮明亮的城市,站要站錢,坐要坐錢,行要行錢,吃要吃錢,住要住錢,治病要治病的錢,沒有錢可以說寸步難行。何況,自己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根基、關係和積蓄的暫住者。

他想起小時常聽母親說的一句話,掙錢猶如針挑土,用錢好比水推沙。自己目前的處境,不正是這樣嗎?問題是,現在自己手裏的針在不斷變小,而水在不斷增大,增猛,勢如洪水猛獸般向他席卷而來,衝擊著他的命運之城,讓他感到一種隱隱的恐懼。

在蛇口海濱,終於找到了區勞動社保局。

盛夏的深圳潮濕而悶熱。剛下過一場雨,天空明麗,大海幽藍,空氣中浸潤著海腥味。聽說,跨過一方不寬的海,就是香港,一個夢比夜長的地方。此刻,黃林站在蛇口海濱眺望香港的心情,與自己曾經站在家鄉的白虎岩頭眺望南方一樣,充滿神秘與向往。隻是不知道,每一個夢醒的方式是否一樣。

接待黃林的是醫保科一位小夥子,脫口而出的“川普”瞬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一問,才知道小夥子是重慶的。好在“川普”並沒有分得那麼細,何況川渝原本就是一家嘛。小夥子為黃林斟上水,認真聽著他的彙報。很快,便弄清楚黃林反映的問題。

回答是坦誠的,沒有轉彎抹角和遮遮掩掩。

小夥子對黃林說:“是的,你所說的《關於衛生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是中央1997年初發布的,是目前指導我國衛生事業改革與發展的綱領性文件。為了貫徹好《決定》,國務院辦公廳又於2000年2月轉發了國務院體改辦、衛生部等8部委《關於城鎮醫藥衛生體製改革的指導意見》,之後還陸續出台了13個配套政策。但這些政策的重點,是衛生體製改革的宏觀問題,比如《關於城鎮醫療機構分類管理的實施意見》《關於衛生事業補助政策的意見》《關於改革醫療服務價格管理的意見》等,一看標題,你就知道說的什麼。”

“當然,也有個別涉及一些具體問題,比如《關於發展城市社區衛生服務的若幹意見》。但該意見也很原則。比如重要意義、加強領導、健全體係、規範管理、完善配套等,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很難解決具體問題。雖然有些也涉及經費問題,但主要是針對社區衛生機構的工作經費保障等,而非個人,特別是農民工醫療保障。包括按社區衛生服務人口,安排預防保健等公共衛生服務工作經費;把符合要求的社區衛生服務機構,作為職工基本醫療保險定點醫療機構;把符合基本醫療保險規定的社區衛生服務項目,納入基本醫療保險支付範圍;引導參保人員在社區衛生服務機構診治一般常見病、多發病和慢性病。後來的科學發展觀,統籌城鄉等,就更原則、更宏觀,也更抽象了。我估計,即使將來全麵啟動了醫保製度,也會按屬地原則。因此,你說的農民工和暫住人口醫保問題,這些方針、這些政策中根本沒有涉及,事實上,從中央到地方,也還沒有改革到這裏來。”

是的,放之四海而皆準,卻解決不了老百姓最關心的任何具體問題。這就是我們的文件和政策怪病。工友們所說的醫保和工傷保險,都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就像精美的石頭會唱歌。

事實上,此時,2003年夏,中國的社會保障製度還停留在養老、失業、工傷等初淺層麵,且非常不健全不完善。而醫療保險,這個涉及每一個人生老病死的根本保障製度,基本上還停留於計劃經濟時代的水平。即國家機關和企事業單位職工,沿用著原來的“大鍋保”,獨享著這一部分社會公共資源;民營企業職工和普通城鎮居民,幾乎還沒有建立醫保製度;而農民,包括以農民身份進城的暫住人口,仍“享受”著幾十年來形同虛設的農村合作醫療製度。

問題無法解決,背上的包仍在長,已經明顯影響到黃林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不能再拖了,得想辦法先診治。

對曙光醫院的診斷不太放心,黃林又到北大深圳總醫院複查。複查結論依然明明白白寫著,神經性纖維瘤,代號為NF2型。除了背上的兩個大包塊,一些並發症狀已開始出現。有的是看得見,摸得著,感覺得到的,比如由眶骨缺損導致的搏動性眼球突出和青光眼、虹膜、睫狀體及脈絡神經纖維瘤。黃林已感覺到,近來視覺明顯下降,物象模糊,那天回廠還差點走錯了路。還有,由擴散的耳蝸前庭神經瘤引起的硬膜膨出,內耳道擴大,常常有嗡嗡的蜜蜂飛舞聲縈繞於耳際,欲要仔細捕捉那聲音的方向,它又立即消失。有些則沒有明顯感覺,比如正在伴生出現的第Ⅲ-Ⅶ腦神經鞘瘤,可能單發或多發的腦脊膜瘤,以及多發脊柱神經鞘瘤等。

“你不要命啊,管他醫保不醫保,治病要緊。”

看了複查結論,女朋友急得哭了。女朋友與黃林同拉。就是當初黃林把她從打螺絲的崗位換下來的那個女孩。黃林當初的以輕換重,贏得了女孩的好感;黃林的體貼、關懷、善良,更俘獲了女孩的芳心。

手術很成功,仍是曙光醫院。

背上的兩個贅物甩了,並發症也明顯得到抑製。關於病,似乎曙光初現,黃林的身心都呈現出近來少有的輕鬆。無法輕鬆起來的,是醫保。黃林有了人間煉獄般的感受。

住院半月,手術住院費用12800元,不僅自己全部的積蓄盡數花去,還用了請假護理的女朋友3000多元。黃林反複說是借,女朋友卻很生氣,“難道我們還分彼此?”這讓黃林更難過了。戀愛兩年多,自己沒有給女朋友買過一件好衣服,沒有陪她好好轉轉這裏的城市,這裏的商場,這裏的海濱。還不知道久聞了的錦繡中華、世界之窗、中英街、金色海岸、大梅沙、小梅沙是什麼模樣。更不說香港的尖東之夜、維多利亞海灣、海洋公園、離島風光、淺水灣沙灘、環島覽勝。他們隻顧拚命掙錢,掙錢,而對自己,則是近似苛求的節衣縮食。還清了各自家裏的舊債,又開始小康的夢想。他們已商量好,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就結婚,然後再拚搏幾年,掙些錢,就雙雙回到四川安居樂業。深圳再繁華再發達,也永遠不屬於自己。

然而,一切美夢,都被這可惡的怪病擊碎。

最後一線希望,維係於農村合作醫療。

所謂一線,緣於母親的一個電話。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現在不同了,那線不是毛線,而是無線電波。已經好久沒有給家裏聯係了,黃林怕。怕父親母親的噓寒問暖,怕自己的病情讓父母知道。可母親很牽掛,打來了電話。從說話語氣中,母親敏感地察覺到什麼,問黃林是不是病了,黃林矢口否認。為了不讓母親更多懷疑與擔心,黃林隻好說得了點小病,吃點藥就行了。母親終於信了,並提醒黃林,保留好醫療費發票哦,村裏的合作醫療報一部分哩。母親的話不僅令黃林倍感溫暖,而且讓黃林的醫保之夢再次點燃。

原來,自從黃林南下打工後,母親怕他一人在外,不留意會傷風感冒的,就幫他參加了村裏的合作醫療。回想起來,其實那天到區勞動社保局谘詢時,人家好像就說過,醫保應該是按戶籍屬地購買的,農村就是合作醫療。隻是當時說到估計、將來,並不是已經,加之黃林對那“屬地”二字不很清楚,便沒有在意。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啊。喜出望外的黃林,立即向工廠請了假。

誰也沒料到,往返6000裏,僅報銷了500元。

村支書說要飲水思源啊

作為農村孩子,黃林對合作醫療並不陌生。

中國的農村合作醫療製度,可追溯到以共產主義為終極目標的體製土壤。早在20世紀40年代,在陝甘寧邊區,就出現了類似的醫藥合作社。新中國成立後,隨著農業合作化的不斷升級,農村合作醫療製度也蓬勃發展,曾被世界衛生組織充分肯定,視為解決第三世界國家農民就醫難的希望之舉。 “文革”結束後,1978年3月5日,合作醫療曾被寫進全國人大五屆一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1979年12月15日,衛生部等5部(局社)聯合下發通知,發布《農村合作醫療章程(試行草案)》,要求各地結合實際參照執行。可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製的實行,集體經濟組織逐漸解體,家庭重新成為農業生產的基本單位,以集體經濟為依托的合作醫療,失去了主要的資金來源,失去了血液。

可是,急匆匆趕回家,從社到村到鄉到區,經過層層審核,最終報銷的費用,還不夠往返車票錢!這不僅令黃林失望,還深深刺痛了他。他很難忘記在報賬過程中,那一路遭遇的不悅臉色。

這也難怪,家鄉窮啊。正因為這樣,家鄉的各級政府才鼓勵農民外出打工。為了加強與在外人員的聯係服務,各級政府還成立了老家辦。聽說,每年春節前後,縣上鄉上村上,都要開返鄉人員座談會,說是向大家彙報家鄉建設情況,實際上是動員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智獻智,為家鄉建設做貢獻。黃林參加過一次這樣的會,就是他被評為生產標兵的那一年,親自感受到那種血濃於水的感人場麵。在父母官們情真意切的動員之下,家鄉在外做事的人,當官的,經商的,打工的(當然是優秀代表),依職位高低,實力強弱,影響大小,被安排發言。看見別人支持家鄉,爭先恐後,開口動輒上千萬,幾百萬,幾十萬,他的熱血豪情被點燃了。隻是沒有轉化為帶有含金量的承諾,他深知自己沒有這個能力;而是轉化為壓力與內疚,還有連自己也覺得遙遠而渺茫的暗中立誌。

自從那次會後,黃林便被鄉裏、村裏列入重點在外人員名單。每逢重大節日,他都會收到老家辦的溫馨問候,短信或賀卡,都是一片拳拳之情。這次回家,剛照麵,村支書就殷勤而熱情地主動招呼:“喲,黃老板,回來了啊。在外發了,要飲水思源哦。”

黃林感到非常尷尬。更尷尬的是,當他戰戰兢兢,從兜裏摸出醫療費報銷單,吞吞吐吐說明來意時,村支書那驚愕而慍怒的表情。

“哦……呀,啊,你……”

村支書用嚴重懷疑的目光,把他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顯得語倫次。

村支書的驚訝和意外,都不足為怪。

不僅是眼前這位村民那令人詫異的反差,更主要的還有他手裏接過的報銷單,近似於天文數字的醫療費,讓他不知如何處置為好。作為村官,他雖然不了解全國的情況,但對自己管理的這個村,卻是了如指掌的。過去的農村合作醫療,早已是名存實亡。2002年,衛生部第三次衛生服務調查結果顯示,全國農村合作醫療製度覆蓋率隻有95%,比1996年還有所下降;也就是說,仍有791%的農村人口沒有任何醫療保障。這時,中國的改革開放已進行了20多年。2005年7月28日,《中國青年報》刊發的醫改最新研究報告,更讓世人震驚。報告撰寫人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且為負命而為,其權威性無可置疑。該報告通過對曆年醫改的總結反思,得出結論:中國目前為止的醫療衛生體製改革,基本上是失敗的。緊接著,同年的9月,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華代表處發布的《2005年人類發展報告》,也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的醫療體製並不成功。其理由是它並沒有幫助到最應得到幫助的群體,特別是農民,解決就醫難、就醫貴的問題。

這就是真相。中國的醫保真相。

當然,村支書更了解這個村的真相。就說眼前吧,國家醫保新政剛出台,新農合剛剛起步。全村1250多人,每人每年繳付醫保費2元,總共2500餘元。就是全村男女老少一年內連傷風感冒也不得,不吃任何藥,不報銷一分,還不及黃林這遝發票的零頭。雖然上級還按每人每年10元的標準給予了補助,但賬也是可算的。實際情況是,一組的劉文清一家三口都患了血吸蟲病,整天大著個肚子,跟在村支書屁股後麵;二社的張金安,外出打工摔斷了腰椎,長期癱在床上呻吟;還有四社的周華兵,五社的吳澤全,已是肝硬化晚期;六社的何秋枝,老公外出打工後,患了花癡病,見了男人就嘻嘻傻笑,追著遞煙;全村還有5戶疾病纏身的“五保戶”。

還有,還有……

在村支書眼裏,你黃林在外掙了大錢,不僅不為村裏做貢獻,反而回來雞腳杆上剮油。這怎麼讓人高興得起來?

不高興歸不高興,政策是政策。黃林報銷500元,已是當時合作醫療報銷的最高限額。聽了村支書的一番叫苦,黃林心裏也不好受。他想,也許真不該回來給村裏添麻煩。他甚至想過,幹脆把錢退給村裏,自己回深圳再想辦法。隻是,想到主治醫生的反複提醒,想到自己怪病還要複發,還有,這報銷也是按政策辦的,他才忍下了。他準備有朝一日病好了,再加倍償還。

然而,不該回來,卻不得不再次回來。

深圳,是我欠你還是你欠我

已是深秋,天有點涼,門口的梧桐樹葉開始星星點點飄落。

田壩上的水稻和丘上的玉米黃豆,都已收割歸倉。政府動員農民再種一季越冬作物,比如油苕、胡豆、牧草之類。可是,農民卻不想動了,整天邀約,三五一堆,在院壩裏打二七十搓麻將。稻樁還在田裏,胡子拉碴地張揚著一種粗獷。有的稻草已打垛成堆,留作耕牛冬天的食糧。沒喂牛的,幹脆一把火燒了,就在田裏。煙霧彌漫了天空,弄得附近的機場飛機不能起降。政府不得不發文,甚至開出罰單,嚴厲製止這種任意燃燒秸稈的自由主義行為。

就這樣,在政府與農民的糾結中,一年又接近尾聲。

沒有接近尾聲的是黃林的病。帶著些微的秋涼,帶著說不清的心情,黃林又離開了熟悉而陌生的家鄉。當然,還帶著那吉凶未卜的怪病。黃林已隱約感到,那兩處被割掉包塊的地方,似乎又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按照出院時醫生的囑咐,他至少休息3個月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可他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城市醫保的渺茫,農村新農合的杯水車薪,讓他強烈感到,要治好病,不負女朋友,重圓小康之夢,開創美好生活,必須先掙錢。對了,還要找機會還女友的幾千塊錢,甭管她怎麼生氣。門都沒過,哪有一個大男人用女朋友錢的,要是老鄉們知道了,自己這臉往哪擱呢。

火車未到站,黃林先電話邀約女友一塊吃飯,又給拉長掛了個電話,報告了自己的想法。拉長以為他病治好了,高興地連說好啊好啊。

黃林第二天就上班了。仍在原來的拉,仍是打螺絲,仍是計件製。太陽照常升起,卻已物是人非。車間裏來了幾個新人,走了幾個熟人,但總體看,人員變化不大。

變化大的是自己,從身到心。

黃林感到,手術之後,自己的體力已明顯不如從前。每次舉錘落錘之間,背上的傷口處都有陣陣刺痛,而且那刺痛越來越強烈,以致打不了一會兒,就不得不停下休息休息。就這樣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拖了3個多月。每個月結算下來,工資還趕不上女朋友。這讓好勝的黃林心理壓力越來越大,情緒暴躁不安,人變得鬱鬱寡歡,一下班就躲進宿舍裏。

更讓黃林恐懼的是,自己背上的兩個包又長了起來!而且,在兩個大包塊四周,還冒出了幾個小包塊。

這是黃林在工廠公共澡堂洗澡時,工友告訴他的。雖然他早已感到了自己背上的異樣,但總是一直不願意,或者說不敢去深究。刻意的回避,是為了讓自己生存於一種不知的懵懂裏。可是,那個好心的,也可以說是不解人意的工友,一下子把那層薄薄的紙給戳穿了。兩個奶子一樣的包,長在一個大男人的背上,黃林的心情很複雜,仿佛一個小偷,突然被人捉住伸進別人衣兜的手,尷尬,難堪,無地自容。他三下兩下胡亂搓洗了下,就急匆匆穿上衣服,離開了澡堂。趕回住地,還好,宿舍裏沒人。

黃林慌忙從抽屜裏找出一塊小圓鏡,吃力地偷偷照自己的背。怎奈鏡子太小,胳膊太僵硬,照了半天,也沒完全看清那兩個包,以及周圍的拱月眾星。盡管如此,也讓黃林大吃一驚。可怕,真是太可怕了,自己的背,怎麼像癩蛤蟆的腦袋。他幾乎暈了過去,身子一軟,跌倒在床。清醒之後,黃林緊咬住牙,把奔湧的淚咽進肚裏,思量著該怎麼辦。想來想去,覺得唯一的辦法,還是立即再治。

自然想到了曙光醫院。聯係上原來給他動手術的主治大夫,向工友借了些錢,偷偷請了假,住了進去。之所以偷偷,是怕工友知道會笑話自己。特別是怕女朋友知道,又為自己破費,為自己擔心;他甚至想到,還該不該再這樣拖累自己心愛的人。因此,他隻是在動手術前給女朋友發了個短信,說“老家有點急事,趕回四川了,過一段就回來,勿念”,然後就關了手機。

住院的日子是枯燥的,難耐的,憂鬱的。

更難耐更憂鬱更可怕的是這怪病,還有殘缺不全、變化無常的醫保製度,這都帶給人恐懼不安的日子。

就在黃林手術後的第三天,廠工會和勞資科的兩名幹部帶來了一些水果和奶粉,代表企業來到醫院。先是由工會幹部說些慰問的話,然後,勞資科的幹部委婉地對黃林說:“你長期請假,而你的崗位又不能耽誤,工廠隻好另外安排了人;據了解,你的病也不是一次兩次能根治,長期疾病纏身,顯然不適宜在企業工作的。因此,工廠已決定辭退你。但考慮到你以後可能還要找工作,也防止企業不必要的勞資糾紛,建議由你主動提出辭職。”幹部還強調:請放心,企業是會按職工辭退有關政策,給予一次性補償的。說罷,遞上用信封裝上的辭退補償金和有關計算說明,請黃林核收,還有一份《企業職工辭職申請》請他簽字。

黃林傻眼了,剛才的感動,瞬間化為冰點。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黃林已明白了一切。他感到冷酷,寒心,甚至些微的憤怒。但冷靜一想,他又覺得,對企業之為,沒有理由不理解。企業是講競爭的。什麼是競爭,達爾文已說得很清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在讀高中時老師就講過;到深圳後,更經常聽見企業老板講,各級主管也天天跟著講。哪個企業能夠容留一個病兮兮的人啊?勞資科幹部的話,把理由講得很清楚。說穿了,辭退你,不僅是企業要維護正常的勞動秩序,生產統程的運轉,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生病而出現梗阻,而且還包括了企業的免責,要是你醫療費累積多了,找企業麻煩怎麼辦,企業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雖然,自己從未這樣想過,但企業不得不防啊。

黃林準備就這樣離開深圳,回老家去,回到懷揣夢想出發的地方。工友們看不下去了,這病分明是有毒的作業環境造成的,是職業病,工廠為何如此絕情!有懂些政策的工友建議,去找勞動仲裁機構。黃林黯然輕歎,搖了搖頭。他對這部門那機構的早已失去信心。怎奈眾怒難平,一些四川的工友甚至提出集體去找廠裏。黃林怕把事情鬧大,才答應試試。

區勞動仲裁委員會設在區勞動社保局,由一名副局長兼任主任,成員則根據仲裁內容,從專家庫中抽取。當然,社保局的幾個業務科長都是當然成員。因為有了“半個老鄉”關係,黃林的申請很快得到受理。鑒於這種病的特殊性,仲裁委員會請了醫學專家參加。先由當事人雙方陳述理由,進一步核實情況,聽取意見。若能協調解決,做到事了人服最好。主任讓黃林先說,他也不推讓,情緒有些激動地說:“你們可以了解了解,咱家祖孫三代,有誰得過這種病?沒有!我的家鄉,全社全村甚至全鄉,也沒人得這種病。而這些年,這個企業就有多人得這病。這不是企業生產環境造成的,又是什麼?我不是釘子戶,沒有來漫天要價。可以說,如果我有辦法,自己克服得了,也絕不會找企業麻煩。可實在是沒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