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怪病
兩個“奶子”長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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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侄剛離開,黃林就來了,來找我那學法律的堂侄,谘詢國家的醫保新政對暫住人口有什麼好處。
我們都有些詫異。
我猜測,黃林詫異的是,並非什麼節假日,我怎麼回了鄉下。黃林與堂侄一樣,雖然已離土不離鄉多年,但並不一定完全理解,更難擁有城裏人踏青賞春的心情。我的疑惑,顯然與黃林的身份有關。他與堂侄一樣,都在城裏打工。可是,開春這麼久了,黃林為什麼還沒有返城上班,許多單位都在鬧用工荒哩;專門來谘詢醫保問題,難道他得了什麼病?果然不出所料,黃林不僅得了病,而且是一種怪病。拿一起喝茶的村支書的話說,這小夥子背上的那兩個包,長得像女人的奶子,更像春天裏的韭菜,割了又長,割了又長。
怪病?韭菜?奶子?
來不及多問,黃林已主動撩起衣服,向我們展示他的背。呈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種怪異、蹊蹺、醜陋和不可思議。在他背部的神道與神堂穴兩側,相當於身體前麵的胸部位置,凸出兩塊高高的圓圓的拳頭似的包塊。如果可以把他的頭扭轉180度,讓正麵和背麵對調,人家一定會認為他這不是病,而是一個發育不全的女人。
村支書衝著黃林取笑道:“我說小夥子呀,敢情再去婦幼保健站看看,說不定你可以生娃娃哩,需不需要咱給你弄個生育指標啊?”
“與你家媳婦生呀。俺正莫奈何兮了,你還拿俺開玩笑。”黃林訕訕對答,無奈中透著些微的羞澀。
黃林背上的包,遠不止兩個。它們有的似米粒,有的如豌豆,以兩個大包塊為中心,星羅棋布地散布著。隻是,由於那兩個包塊的獨大醒目和特殊位置,往往讓人們把其他的忽略。如果再看仔細點,會發現他包塊四周的皮膚,呈現片片咖啡色的斑痕,它們大小不一,形如雀斑,或點狀分布,或大片展開,與其他皮膚形成鮮明對比。大小包塊間,有可推動的珍珠結節。黃林邊用手掌推壓包塊,邊對我們說,你們看,這樣就好痛好痛。然後,他又張大了嘴巴。我們發現,在他的上顎、頰、舌、唇和口腔黏膜之間,隱隱約約有乳頭狀瘤體,不知是包塊還是潰瘍。
一種不可名狀的惡心與恐懼,從我心裏湧起,改變了我賞春中怡然的情緒。我有點納悶,看上去壯壯實實的小夥子,咋得這樣的怪病呢,家鄉一帶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地方病呀。
通常情況下,怪病往往與一方水土有關,比如氣候、水源、空氣、飲食和礦藏等等。也有特殊的,比如遺傳、工作環境、生活習慣和性格愛好等等。黃林的病,就屬於後者。所謂怪,隻是未確診時的判斷,或者說人們對奇異病症的習慣性看法。事實上,經過這些年的四處問診求醫,當初認為的怪病,早已是見怪不怪,其理自在了。在黃林的病曆上,清清楚楚寫著幾個令他苦不堪言,甚至不寒而栗的大字:神經性纖維瘤。隻是對其病因,醫學上一直成謎。所有的謎都有謎底,但並不是所有的謎底都可見底,不僅自然領域,社會領域亦然。不見底的謎是一場混沌,是與非、正與斜、責任和義務,都被混淆;有利與不利,也不以真相判定,而是看你在迷局中所處的位置;而在這樣的位置中,弱者永遠不可能占據有利地形。
的確,這是一種弄不清來路的病。
略為明白的是抽象的病因:神經性纖維瘤,源於一種常染色體遺傳,由畸變顯性基因引起,表現為神經外胚葉異常,常見為不全型和單純型,又名Von Recklinghausen病。但具體的病因就很難說了,比如說某個人,或者就說黃林,這病是怎麼引起的,誰也無法定論。這些年來,這個謎已把黃林折騰得精疲力竭,不堪回首。還糾纏什麼病因不病因,自己患上了,就隻好認命。
認命,讓黃林獲得了一種內心平衡的方式。
最清楚的是痛苦,一種令人難以名狀的痛苦。一旦患了這種病,那痛苦就永遠與你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經查閱,我知道,這是一種令人苦不堪言的病。病灶中的皮神經纖維瘤,雖表麵為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包塊,但因其機理來自人體神經及其間質,包括神經膜細胞等,就決定了任何外科手術形式的截除,都隻能去其末而難治其本。道理很簡單,包塊割了,產生包塊的土壤還在,滋生就不可避免,還常並發許多疾病。據醫學臨床調查,神經性纖維瘤患者,手術後1年內的複發率達30%,3年內複發率超過70%,而長期複發率更達到100%。換句話說,沒有僥幸和例外,隻有複發周期的長短。由於腫瘤在神經幹內生長,致神經幹彎曲、變形,少數可致惡變。因此,無論富人還是窮人,也不管你是達官顯宦,還是平民百姓,都患不起這種怪異的病。錢是一回事,那沒完沒了的病痛糾纏,不僅會影響你正常的生活秩序,而且會讓你的精神,一直籠罩在一種望不見盡頭的壓抑中。
這些年來,黃林正是這樣。
何況,那包塊生長的位置和形狀;更何況,黃林的農民和暫住身份,以及由此決定的尷尬遭遇,他在這個國家醫保體製中所處的高不成、低不就,左不挨、右不及處境。不知是命運在捉弄他,還是他在捉弄命運,這種怪病人生的陰鬱,浸透了他的生命。
好在,國家的醫保新政讓黃林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盡管,那曙光仍然閃爍迷離,令人捉摸不定。
小康敲了他家一下門
說實話,麵對黃林的怪病,我是難有切膚之痛的。
我平時很少生病,不曾有重病住院的經曆,也缺乏病理知識。盡管黃林向我們展示了許多,講述了許多,對所謂的神經性纖維瘤,它的怪異與難纏,我還是不甚了了。但有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病,特別是怪病,對農民來說,關係太重大了。常言道,身外無物。不怕生錯命,就怕得錯病。命運可以通過奮鬥改變,而怪病,則是無底深淵。有時,一個病就可能拖垮一家人,毀滅掉你一生的美夢。
夢是與生俱來的,黃林也不例外。
堂侄和黃林,是那幾年村裏唯一考上全區重點中學的優等生。可是黃林沒想到,自己揣了多年的大學夢,竟瞬間破滅。不是讀書不刻苦,也不是成績不好,而是家裏窮。那是1999年。當堂侄懷揣大學錄取通知書,踏上圓夢之旅時,黃林兩眼含淚,把同樣的錄取通知書撕得粉碎。幾乎是不假思索,他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車。仿佛是一種哲學式的宿命,滅失和產生,都在同一刻完成。要去哪個單位,找什麼工作,打算幹多久,達到什麼目標,一切還沒有來得及考慮,他就出發了。他隻知道南方好淘金,深圳更是淘金的天堂。這就夠了,足可支撐一顆破碎的心邁出去的勇氣。咣當咣當的車輪,不舍晝夜,很快碾碎了他心裏的憂傷,又把破滅的夢想拚裝成形。隻是此刻,那夢的主題不再是大學、碩士、博士、科學家,而是錢和日子。
與許多窮怕了的孩子一樣,黃林對錢特別敏感。他既想錢,又怕錢,火車上夢見最多的也是錢。
飛馳南下的列車,擁擠,嘈雜,混亂,每一張疲憊不堪的麵孔,都是一個隱秘的世界。車窗外的太陽下去了,月亮起來了。緩緩升起的月亮,穿行在散漫的雲際間,沒有隨列車南下,而是停留於故鄉的那一片天。月亮與列車的距離在不斷拉大,直至遙遠,那最後的一點淸冷光亮,沉入西邊的天幕中。何堪入睡,滿腦子的昏昏糊糊,唯有夢是清醒的,踏上了一個寬廣清新的原野。盡是錢,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甚至五元一元的,雪片般散漫飄逸,從四麵八方飛來,飛向自己,身上便長滿了錢的葉。微風一吹,那葉沙沙作響,起舞弄青影。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棵傳說中的搖錢樹,枝繁葉茂,佇立在這盛夏的原野。頭和身是主幹,手和腳是枝杈,葉的婆娑輕舞,是怡然舒暢的呼吸。黃林思量著該怎樣利用好這棵搖錢樹。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摘了幾片葉,獻給多病的父親,囑咐他好好去看看醫生;他又采摘了幾片葉送給母親,勸母親不要再起早貪黑;他還采摘了一些葉給幾位同樣家境貧寒的同學,鼓勵他們堅持讀書,這個社會沒有知識是不行的。最後隻剩下自己了,他從頭到腳,從枝杈到葉,打量了一下自己。大樹依在,但已是枝杈破損,樹葉稀落,弄不清是秋還是春。於是,他來到原野,尋找照應。
這一找,就醒了。是列車上的喇叭聲,還有躁動的人,把他從亂夢中吵醒的。原來,列車快到深圳。
盡管是夢,但黃林相信,這是個好兆頭。人一旦擁有了自信,再貧窮也會不缺精神;而不缺精神的人,會感到滿世界都為自己敞開了大門。是的,在火車進站前,黃林還揉著惺忪的眼,就發現這裏林立的樓房,遍地的工廠,到處一片興旺景象。如此大象,敞開胸懷擁抱打工仔。事實也是如此。無須煞費苦心尋找,剛出火車站大門,黃林就看見許多招工的廣告。招工單位的人就在現場,在廣告牌前設置了招工點,簡易台案上擺放了礦泉水和企業介紹資料。黃林到幾家招工點詢問了一下,索取了一些資料,進行簡單比較後,就選定了一家玩具廠。仿佛列車上的夢還在延續,這讓他更加相信了有關深圳的傳說。他為自己的果斷而暗自慶幸;他甚至懷疑,那些選擇讀大學的同學,可能是一個錯誤。讀書的目的是什麼呢,不就是為了工作嗎。說不定同學們讀幾年書出來,自己已成為熟練工人,甚至技術管理骨幹哩。更何況,從招工廣告可以看出,這裏最急需的人才,是兩頭熱,中間冷:一頭是高尖端管理和技術人才,一頭是普通操作技工;而普通大學生,則顯得高不成、低不就。因此,他相信,多讀幾年書,並不是意味著就有好的工作。
這是一家香港人開的工廠,規模還不小。招工似乎是常年性的,與黃林同時招來的有二三十人,被工廠的車從不同方向接回,一下車,就被招呼到工廠的食堂集合。不是吃飯和派餐,而是查驗身份證,看是否年滿18歲,招童工是要挨罰的。然後是交照片、身份證複印件等,說是辦暫住證用。最後是劃分宿舍,分發廠牌(工作證)、廠衣和廠帽。從這一係列的程序看,工廠的管理還算規範。還不錯——這個企業給黃林的第一印象,就這樣形成。
第二天就上班了。一大早,黃林就來到廠房前,保安簡單教了教怎麼刷牌簽到就叫他進去。黃林被主管帶給拉長。拉長是他的直接上司,相當於車間主任。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還有“拉”這個組織形式。一條拉大概60人,大多是女士。拉長年輕而漂亮,待人也不錯,這讓黃林感到踏實。他們這個拉,是做玩具的。是一種有聲娃娃,外殼是矽膠,裏麵是電動的,專供出口,聽說一個要賣好幾十美元呢。唯一不足的,是那高溫加熱後的PP原材料,似乎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讓黃林感覺不舒服,甚至發嘔,慢慢地才習慣了。工友們也說,開始都一樣,適應了就行了。黃林沒再去多想。
因為剛到,什麼都不會,黃林被分配給一位中年婦女當助手。工作就是把玩具電動機上的電線和齒輪分開,不讓電線幹擾齒輪的運轉。第一次上班,一切都很新奇,從早到晚10個小時連水都沒喝一口,也不覺得累。晚上幾個四川工友聚在一起,從附近的萬家樂超市買了些花生牛肉幹,就著幾兩老白幹,給這位新來的老鄉接風。第一次在外享受親情,黃林倍感溫馨。
過了幾天,黃林就感到有點無聊了。
不是因為枯燥勞累,而是因為一個大男人整天紮在女人堆裏,黃林覺得別扭。於是,在他的主動請求下,拉長同意他跟一個湖北的女孩換了工位,他去幹起了更重更累的打螺絲工作。他的舍輕求重之舉,讓那位女孩感激涕零。社會很殘酷,人都揀輕怕重,黃林的選擇是個例外。就是這個不經意的例外,給他贏得了滿拉的好感。打螺絲不在流水線上,實行單獨計件,在他的勤奮努力下,三個月就刷新了單班紀錄。工資與貢獻是緊密相連的,黃林的月工資,由剛進廠時的一千多,到兩千多,三千多,第二年,黃林就被評為企業年度生產標兵,參加了區裏的外來先進務工人員表彰會。加上省吃儉用,他在火車上做的美夢,幾乎一個個實現。父親的病控製住了,母親的衣服買了,家裏的欠債還清了。原來的大夢,幾乎就隻剩下一個了——回家置業。黃林準備再奮鬥幾年,掙一筆錢,在家鄉的城裏買兩間門麵,做點小生意,過上政府說的小康日子,就心滿意足了。
夢,也許真是一種預兆,冥冥之中,把未來的命運向你提前轉告。沿著那夢的軌跡向前眺望,黃林似乎已感到,小康已在他的門外徘徊,正準備叩門而入。
然而沒想到,命運的逆轉,竟在一錘之間。
你這包與工傷有關嗎?
錘是打螺絲用的小鐵錘。
這幾年,黃林幾乎錘不離手。一錘一錘的敲擊,不僅打出了數以萬計的螺絲,而且打拚出了自己幸福的生活。可以說,那把精巧結實的小鐵錘,成了他離不開的好夥計。
可是那一天,那小鐵錘突然脫落了。
一切都是突然發生的。沒有感覺,沒有預兆,沒有夢囈,那小鐵錘的錘砣,一下與錘杆分離,獨自飛了出去。飛出去的錘砣沒有展翅,而是輕輕晃悠了一下,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就悠地落了下去。落下去的錘砣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黃林的背上。
哎唷,媽呀……
一陣鑽心的疼痛,讓黃林條件反射地叫出了聲。
按理說,錘砣不大,也飛得不高,不會有多大的砸傷力,可為什麼那麼痛呢。黃林鎮定了一下,趕緊脫下T恤衫,讓工友幫忙看看。這一看,就發現了他背上的包。先還以為是錘砣砸的,可再仔細一看,不對呀,一錘落下,怎麼可能砸得出兩個包。美女拉長對人本來就好,也怕真要出了工傷事故不好交代,敦促黃林到了工廠醫務室。值班醫生瞟了一眼,就以無可置疑的口氣說,這哪裏是砸的啊,肯定是病。隻是你那錘砣正好落在包塊上,感到特別痛。醫生說罷,又進一步解釋道:“引起包塊的原因很多,可能是感冒、扁桃體炎,也可能是肺炎、麻疹和腦膜炎等,或者是蚊蟲叮咬。我先給你點藥,觀察一下再說了。”醫生輕鬆隨便的口氣,讓黃林一下子放鬆了。
精神放鬆了的黃林,又開始了圓夢之旅。就是拚命打螺絲,一錘一錘,打得那麼結實、安穩,富有節奏。
為了不耽誤工作,為了那份信任,黃林堅持按照廠醫務室醫生的思路治療。當然,更為了節約錢,到外麵就診,動輒就是好幾百元啊。然而,感冒藥吃了,抗扁桃體炎的藥吃了,防肺炎的藥吃了,抗麻疹腦膜炎蚊蟲叮咬的藥也用了,治療費用也由一次幾塊、幾十塊,到幾百塊,那兩個包塊仍然是“黃洋界上炮聲隆,我自巋然不動”。醫生很納悶,心裏已預感到是遇到什麼怪病了,隻是沒有明說。任何懷疑,都與他當初的判斷相悖。不是不甘心,這涉及自己的權威和麵子。那就一個個試,一個個排除吧。可是,可能引起包塊的病因都排除完了,仍見那包塊一天天長大。
已有工人背後竊竊私語,那姓黃的是不是偷穿了女人的背心啊,因為這個廠裏曾經就發生過這樣的事。
黃林的不安,是由醫生的懷疑傳染的。
實際上,對於病情的加重,黃林已有明顯的感受。背上包塊的長大,工友們的低語私議,以及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不經意的輕輕一舉手,一扭身,一彎腰,一搓背,總是時不時有錐心的痛。那天,黃林又到廠醫務室拿藥。醫生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急於給他詢診問病,而是熱情地請他坐下,用複雜的眼光打量打量了他。然後,以略顯歉疚的口氣對他說,這裏條件太差,很多病是查不到的,你還是到市裏的大醫院檢查下吧。說罷,還向他推薦了幾家市裏的大醫院。比如,深圳市人民醫院、深圳怡康醫院、深圳博愛醫院、深圳曙光醫院等,條件都不錯的。閱曆尚淺的黃林,並沒有察覺到醫生眼裏的歉疚,倒是讀出了一絲無奈與恐懼。他本能地覺出,自己的病可能很重,或者是什麼疑難雜症。醫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理,安慰道,不要怕,沒關係,病不在大小,關鍵在找準病因,對症下藥。
對於醫生的話,黃林從未有過懷疑。
這種信任是與生俱來的。從學校到工廠,在簡單的人生閱曆中,黃林認為,這世界上也許有許多虛假,但也有許多真誠,比如父母,比如老師,還比如醫生。沒有父母不希望子女好的,沒有教師不希望學生成才的,沒有醫生不希望把病人治好的。可是,世間仍有許多遺憾,包括父母之於子女,教師之於學生,醫生之於病人。但那不是因為真誠,而是因為無奈。正如《孟子·梁惠王》上所說,“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於黃林而言,這種與生俱來的信任卻將他帶入誤區,耽誤了寶貴的診治時機。
大醫院就是大醫院。一查,就查明了結果。
一個周末,黃林到了深圳曙光醫院。在廠醫生推薦的幾個大醫院中,他不假思索就選擇了這家,圖的是個好兆頭。沒有動用CT,也沒有查驗血液,主治大夫一看一問,就判斷,可能是神經性纖維瘤;CT和血檢是後來補查的,查的結果,為大夫的判斷提供了佐證。對這個名字拗口的病,黃林從來沒有聽說過,不知就不覺輕重。可大夫的意見,他是聽得清清楚楚的。大夫對他說,你這病已相當嚴重,早該來治了。沒有別的選擇,必須立即手術。
“就是術後,也不保不複發哦。”大夫補充了一句。
此時,黃林才隱隱感到了自己的病被耽誤了。
容不得他作更多的思考,一個現實的問題已擺在麵前:辦入院手續,得預付15000元。這相當於自己半年的工資。何況,這幾個月治病,加上身體不適,計件少,工資低,已挖了不少老本;自己隻是合同工,住院期間也沒有工資。還有一點,黃林還不清楚,那就是,工傷保險和職業病,都有扯不清的是是非非;醫保政策,常住戶口和暫住人口也是不同的。他沒有勇氣立即入院,隻好謊稱回去準備一下,在大夫迷惑的眼神下離開了醫院。事實上,黃林是想回去找人商量商量。醫保和工傷保險的事,就是在他找工友谘詢中得知的。工友對他說,中央前幾年好像發布過《關於衛生改革與發展的決定》,其中就談到這些問題。黃林眼前一亮,對工友感激萬分。
他首先想到工傷,就近找企業也最方便。
對,自己不是在上班期間鐵錘脫落砸下發現這病的嗎?既然是保險,又不是工廠出錢,想來工廠會支持的。
誰知,他一開口,就遭遇一瓢冷水。
接待他的是廠勞動安全部王部長。這已是破格了。像他這樣的普通打工仔,通常是由一位工作人員接待。破格,是因為拉長。拉長覺得黃林這小夥子為人厚道,做事踏實,又是主動以輕換重,動了惻隱之心,給王部長打了電話。可是,重視歸重視,原則是原則,一個幾千人的大廠,誰敢輕易破了規矩。特別是這種怪病,沒根沒底的,像個無底洞,一踏進去,恐怕就爬不起來。聽了黃林的陳述後,王部長客氣而斷然地說:“小王啊,我們是愛莫能助啊。如果你那背上的包,真是上班時錘砣脫落砸的,還有話說。從你剛才介紹的情況看,你這包顯然是病,而不是工傷。既然不是工傷,就不能走工傷報銷的路啊,對吧?政策不對路呀。”就這樣一錘定了音。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黃林自己也覺得沒了底氣。
黃林又向王部長谘詢醫保。可王部長兩手一攤:“這就不是我管的範圍了,也不是工廠管的。你可以去問問醫保局。”
有時候,不清楚也是一種幸福。清楚後,那一線點燃的希望遭遇破滅,更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