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等分選民(1 / 3)

第五章等分選民

堂侄給我講權力來源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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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邀約了幾位城裏的朋友,正在鄉下老家賞花,不僅桃李,主要的是菜花。堂侄手裏拿著一張報紙,突然興致勃勃地跑來,衝著我激動地說,堂叔,好了,這下好了。

我一頭霧水,便問,什麼好了啊,是你買房的問題解決了,還是遷入常住的事有了譜?堂侄連說不是,都不是,是選舉的事。我更納悶了:“選舉?難道你又要去摻和什麼選舉,你吃的虧還少嗎?”堂侄一急,漲得滿臉通紅,又連忙解釋說,不,這次情況不一樣了哩。《選舉法》改了,要是能夠選出替我們說話辦事的人民代表,甚至鎮長,以後很多事就好辦了。大伯,您是知道的,朝內有人好做官,也好辦事,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暫住戶,政府裏沒人更難啊。

我不好再多反對,堂侄過得也不容易啊。

這才想起,本屆政府任期將滿,明年就是各級政府的換屆年。記得,在剛召開的十屆市人大四次全會上,市人大常委會新一年的工作安排,就有換屆準備的事;不是某地某市的獨出心裁,而是中央的統一部署。我還聽說,雖然離真正的換屆還有一年多,可在各級黨政係統中,凡是進入這個遊戲場,在政治上有追求、有想法,希望在仕途上長些點點的人,或者說有野心的人,早已無心工作,躍躍欲試,各方出擊,投入新一輪的角逐。但這隻是官場,民間就未見得。無論是一百多年前,變革先驅孫中山、梁啟超所說的民智未開也好,還是一些地方形式主義的選舉,挫傷了民眾的積極性也好,總之,普通老百姓對選舉並不關心。盡管我也認為,對政治的關心和敏感程度,是一個人走向成熟和厚重的重要標誌,但對堂侄今天的激動勁兒,我還是找不出合理的理由。

堂侄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理,又向我做了詳細解釋,讓我不僅逐步理解了他的激動,還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是的,平時喜歡業餘鑽研法律、人權和民主理論的堂侄,此時似乎又派上了用場。他高談闊論,先向我講起了權力來源理論。他一本正經地說:“大伯,我認為,權力和利益是不可分割的,因此,權利是現代法律的核心內容。按照斯特恩和艾-安薩利(Stern&EI-Ansary)的渠道權力理論,權力來源的渠道主要有五種,即獎賞、強製、專長、合法性與參照認同。權力的支配,受來源製約,為利益驅動。說得直白點,就是誰給的權利,是選舉還是其他,就對誰負責,為誰謀利,聽誰的話。但作為一個文明社會,權利的實現,主要應當通過主體間的商談,而不是強製;權利的正當性,應基於民主協商的立法過程和令人信服的論證理由;憲法賦予的基本權利與其他法律賦權,道德向度的普適權利與倫理向度的特殊權利,應當是相互同構,二元友好的。這是哈貝馬斯的觀點,是對過去大行其道的權利天賦論、權利國賦論,甚至權利黨賦論的否定。這是世界權力來源理論發展的最新成果,其核心,就是尊重人權,重視權利主體——人,和協商民主在權利實現中的作用。毫無疑問,選舉是協商民主的最高形式,也是最有效的形式,特別是我們地位低微的進城鄉下人、暫住戶,以什麼樣的形式選舉,選出什麼樣的人,對自己在這裏立足做事生存,關係太大了。”

見我聽得認真,堂侄竟有些得意。說罷理論,又給我舉了兩個例子,似乎要證明他那些深奧的觀點。

一件事發生在幾年前,堂侄剛大學畢業。

回到老家,給父母鄉親報了個到,說明自己已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在家住了一宿,就匆匆進城了,不為別的,隻為找工作。原本打算多住幾天的,好好陪陪父母,為他們擔擔水,翻翻地,與他們拉拉家常。如果可能,還要去找幾個童年的玩伴聊聊。他們沒有自己幸運,沒有考上大學,高中初中畢業就紛紛自謀生計了。有的守住一畝二分田,農忙幹活,農閑打牌,或進城閑逛,有的學了手藝。當然,更多的是進城打工,有在本地的,也有在深圳上海北京的。也許,從他們的經曆中,能給自己找工作有點啟示。可是,當他向父老鄉親宣告自己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時,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在催迫著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感覺再也待不下去了。其實,在實習期間,堂侄找我幫忙找工作未果後,已隱隱感到個中危機。

是啊,自己已不再讀書,不再是學生。那麼,究竟是什麼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工人、農民、幹部、小販,還是失業者?似乎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直到他暫住城郊廉租屋,被凶神惡煞的村治保主任攔路查獲遣送回原籍時,才知道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三無”人員,或者叫盲流,與兒時自己在鄉下聽說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一樣,是被打入另冊的社會高危人員。就是在那天,堂侄首次領教了那位上級任命的村官的風采。

檢查是突然襲擊的,是不是上邊統一部署,或什麼例行大檢查部署,堂侄並不清楚。清楚的是那天剛進城,準備找工作,還沒有摸得到門路,就差點栽了跟頭。

靠讀書時積攢的100多元錢,堂侄在城郊臨時租了一間舊房,把從學校搬回的床單被子和生活用品往床上一扔,就趕緊去找工作。找了大半天,弄得一身筋疲力盡,仍八字沒有一撇。沒精打采往回走,準備在路邊店吃碗麵,就回去收拾收拾棲身之處。走到村口,已是傍晚時分,恰遇村治保主任帶了幾個治安員在查暫住證,路經者無一漏過。檢查者居高臨下,態度粗暴,被檢查者神形猥瑣,戰戰兢兢。凡是沒有暫住證的,就攆豬趕狗一般,被吆喝到一旁,由治安員看守著,像是一批等待押解的犯人。暫住證?堂侄可從未聽說過,於是,懵懵懂懂中,他也成了被吆喝押解的一員。自認為懂些法律,他企圖找治保主任理論,幾個被查人員也借機起哄。雙方劍拔弩張,從語言衝突到肢體衝擊。此事驚動了公安110,結果,堂侄不僅遭到一頓暴打,還差點被扣上帶頭鬧事的“打砸搶”帽子,送進收容遣送站。堂侄說,那治保主任打他罵他、不講理不講法他都可忍受,別人有那個權唄。唯有他們那副得意忘形,開口閉口“有本事把我撤了呀”對他的刺激很大。後來,堂侄才搞清楚,那個小小的村治保主任,也是鎮黨委任命,且報縣委組織部備了案的,牽動著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犯再大的事,隻要不得罪上麵的人,老百姓拿他根本無奈何哉。

另一件事發生在前不久。

堂侄告訴我,他在北京被遣送回來後,休息了幾天,調整了下心情,準備補辦暫住證。隨著城市的擴展,原來的村已改為街道辦,隻是平時沒有打交道,堂侄對這些變化並不知道。補辦暫住證,必須先在基層組織開證明,再附上用工單位證明,從轄區派出所,到區公安分局。堂侄感到這個城市確實在變。想到當年的被查,還心有餘悸,怕惹麻煩,堂侄先打了個電話去詢問。出人意料的是,對方滿腔熱忱,開口“你好”,閉口“沒關係,應該的”,語氣親切而隨和,完全沒有當年的生硬傲慢,高高在上。更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街道辦領導就親自登門,把補辦暫住證的申報表送來了;而且,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的治保主任。名字彼此都早已忘記,可一見麵還是記起了。堂侄還有幾分尷尬。可當初的治保主任,現在的街道辦副主任,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有點誇張的主動熱情,幾聲嗬嗬,幾聲哎喲喲,哎喲喲,原來是老朋友,弄得堂侄有點不好意思。

補辦暫住證的事,三言兩語就搞定了。副主任又主動噓寒問暖,反複問“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你盡管說。你們進城,就是對我們城市建設的最大支持啊,沒有你們,我們可能現在還是農民哩”。堂侄心裏納悶,難道自己去了一趟北京回來,這裏就變天了。後來,堂侄與在街道辦工作的一位朋友隨便提起這事,那朋友聽後哈哈大笑道,你真逗啊,不知道《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頒布了,那上麵明確規定:“村民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和委員,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指定、委派或者撤換村民委員會成員。”那副主任正準備競選主任呢。

哦……

堂侄不由自主地一聲長長的慨歎,不知說什麼是好。原本不關心政治,不關心選舉的堂侄,從此開始關心起來。

比如這次。

這個社會該什麼顏色才正常

毫無疑問,堂侄的激動,與即將進行的這次換屆選舉有關,或者說,與農民和暫住人口的選舉權利有關。

全部的秘密,就隱藏在他手裏緊捏的那張報紙上。

堂侄給我報告完喜訊,講了一通權力來源理論,就匆匆忙忙走了,漸行漸遠的背影,消失在鄉村春天的田野上。一同消失的,還有他手裏緊緊捏住的那張報紙。那是剛出版的《四川日報》,上麵全文登載了全國人大常委會於2010年3月14日通過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第五次修正稿。那些枯燥而生硬的條文中,有他破滅的美夢,也有他重燃的希望。

因此,堂侄的行色匆匆,不單是進城上班,還要進城參選。當然,不是去競選市長區長鎮長,而是動員同為暫住人口,過去不關心選舉的工友們,不要再放棄權利,要踴躍參選,選出能為自己說話辦事的人民代表和鎮領導。因為,這不是一般的換屆選舉,而是一次有重大曆史性改革的選舉,是難得的新的選擇機會。作為一個農民,從鄉下進城,在這個城市暫住了這麼多年,除了在計算城市人均時,連數字都不是,公民最重要的政治權利——選舉權,一直被忽略了、遺忘了、等分化了。那個刺痛人心的分母,比如8、5、4等,不僅僅是幾個簡單而有形的阿拉伯數字,更是無形等級觀念,它們由幾千年的封建製遺留下來,如堅實龐大的金字塔底座,讓塔尖脆弱而渺小。而這次選舉,也許真正能實現農民幾千年來第一次完整的公民人格和權利的回歸。這不是空穴來風,更不是癡人說夢,依據就攥在自己手裏。中央新頒布的選舉法修正案,破天荒地明確規定,城鄉人口都按相同比例產生人民代表。

而這,對堂侄而言,恰是一個有切膚之痛的難言心結。

那心結堂侄曾給我講過,記得他講的時候是那麼難過,那麼痛心疾首。時過境遷,我以為他早把那事忘了,可從今天他的激動看,不僅沒忘,而且像一粒種子,他把它埋得很深,很紮實,很隱秘,不是遺忘,而是等待發芽的季節。就像這眼前的春色,它生於大道,成於季節,可以延緩,卻不可否認,不可走失。

不信,請看窗外。

正是陽春三月。春有點姍姍來遲,不僅桃李,就是滿壩的菜花,仍隻骨朵初露,讓繞飛的蜜蜂一次次失望。蘇軾說,春色三分,一分田土,兩分在水。隻要田土在,水在,春就阻止不住,遲早都會到來。有時,推遲不僅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積蓄。

堂侄的心結,產生於選舉。時間是2006年。

北京的受挫,被查暫住證的受辱,創業的失意,讓堂侄心裏壓抑了一堆無名之火。一天晚上,堂侄鬱悶得慌,來找我訴苦,開口就是:“堂叔,您說這社會怎麼那麼黑啊!”我一怔,感到非常詫異。可是,對堂侄提出的問題,又不能簡單肯定或否定。我略一思忖,沒有正麵回答,而是采取了反問方式。我說,娃你不要太偏激,你才踏上社會幾天,對這個社會了解了多少?我問你,你說這個社會黑,你受不了,那你認為,這個社會該什麼顏色才正常?這一問,一下把堂侄給問住了。是啊,誰說得清楚,這個社會該什麼顏色才正常,黑色、白色、紅色、黃色、藍色、灰色,對於社會,該怎麼詮釋每一種色彩的含義。社會就是社會,就是這個樣,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無論你以唯美之心還是唯惡之心去看待,都改變不了它的客觀存在。印刷術中有一種四色原理,用減色法的黃、品紅、青三原色與黑色進行匹配,就生成了五顏六色。這種五顏六色隻是表麵,事實上,無論紅的熱烈喜慶,黃的高貴溫馨,藍的沉靜淡定,還是綠的鮮活生氣,都不是沒有黑,而是因為黑作為血緣和基因,隱匿在了它們更深刻的背後。社會也一樣,每一種色彩,都代表一種存在;同一底色,不同的匹配,就形成不同結果。正如老黑格爾所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所謂對和錯,不過是我們從自己的價值觀出發強加的判斷。比如你所說的黑,也許春風得意者就認為是紅。

當然,這些道理,也僅僅是道理。似乎是我說服不了堂侄,堂侄也說服不了我。真正重新喚起堂侄生活熱情的,是選舉。

那天晚上,我正在看電視,堂侄一臉酒氣,突然上門,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堂叔,您猜今天哪個請我吃飯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還有誰,劉二娃唄,前幾天你不是在幫他辦暫住證。堂侄連連說不是不是,他剛從鄉下進城,第一個月的房租,都是俺借給他的呢,俺怎忍心吃人家。我又說,那就是你們老板了,不是說他公司的按揭貸款辦下來了,也該請請你們啊,害得你成了二套房。堂侄又說不是不是,是當官的呢,就是鎮政府的王副鎮長。“哦,是嗎?”這下輪到我吃驚了。在官場混這麼多年,我多少知道這裏麵的一些潛規則。正如俗話所說,上級請下級是光榮傳統,下級請上級是不正之風。而在現實中,往往是發揚光榮傳統與糾正不正之風,具有同樣難度。因其難,才賦予了“光榮”與“不正”的含義。道理很簡單,天下不僅沒有無緣無故的朋友,也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又問,那王副鎮長找你有什麼事嗎?

堂侄連忙回答沒有沒有,隻說與我們交朋友。哦,對了,一起吃飯的,還有其他兩個街道辦轄區的,都是鄉下進城的暫住者。王副鎮長說,鎮政府分工,他分管這塊,我們幾位又是暫住人口中文化較高,號召力強的,希望通過我們作橋梁,加強對這塊的聯係。全鎮三萬多人,外來暫住人口占了三分之一呢。王副鎮長說到做到,不僅為堂侄他們幾個解決了孩子上學、有線電視入戶、生活區垃圾堆放、自來水壓力不足等過去長期得不到解決的問題,還隔三岔五的,請堂侄他們幾個暫住代表聚聚,了解情況,聯絡感情。倒不是什麼大酒店奢華場所,就是本地的一些“三邊”(路邊、江邊、街邊)小店,喝的也是本地產的6元一斤的高廟白酒。可是,這對受慣白眼,生活於這個城市最底層的暫住者,也是受寵若驚、沒齒難忘的事了。明顯的感覺是,沒過多久,堂侄與王副鎮長已熟絡成肝膽相照、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不知什麼時候起,當初的王鎮長長王鎮長短,也改口為王哥長王哥短。對王副鎮長我是知道的,隻是相差太遠,又無直接的工作聯係,並不熟悉。可是毋庸否認,從堂侄不厭其煩的誇讚中,我對王副鎮長已有了不少的好感,也為堂侄交上這麼一個好領導、好朋友而高興。現在缺少的就是這樣的愛民之官啊,何況,像堂侄這樣的暫住人口,身份低微,生存脆弱,有太多的事需要幫助。

直到換屆選舉開始,我才逐漸明白,堂侄還是太嫩,太單純,其實王副鎮長也認為自己是一位很聰明的人。

好長一段時間,堂侄沒有到我處了。偶爾的電話聯係,也是很忙很忙。我便放心了,心裏踏實了許多,從來都是無事生非的,而很少聽說忙而生非的。我想,也許是高攀上王副鎮長這樣的朋友,許多小事都迎刃而解了,或者再沒有那麼多的痛苦、煩惱和鬱悶。這也是我希望的。直到一天晚上,堂侄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求證選舉法的具體規定,我才知道了近來堂侄在忙乎什麼。

兩個副鎮長競爭鎮長寶座

忙選舉的事,是堂侄偶然告訴我的。

換屆選舉開始後,在一次聯係對象飯局上,酒過三巡,王副鎮長突然吞吞吐吐地舉杯,問堂侄等幾名暫住代表:“你們說,咱,咱……們是不是朋友?”幾位趕緊起身,畢恭畢敬地異口同聲回答:“王哥,那……那還用說。”王副鎮長與大家重重地一碰杯,一飲而盡。斟滿酒,舉了舉杯,又放下了。然後,才以征詢的口吻說:“王哥有件小事,想征求下幾位兄弟意見。幾位兄弟說行,咱就上,不行,就算了,當俺王哥沒說。”幾位青年熱血沸騰,哪聽得這樣的話,紛紛舉杯,肝膽之詞擲地有聲:“王哥的事就是咱的事,怎可言不行?”於是,王副鎮長故作輕描淡寫地提到,鎮上馬上要換屆了,自己有機會競選鎮長,不知幾位覺得意下如何。顯然,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做了那麼長時間情感鋪墊的背景下,這樣的征求意見幾乎是多此一舉的,或者說本身就是一種作秀。這還用說嗎,不說官場從來都是當仁不讓,也不用說王副鎮長待幾位小兄弟不薄,大家正愁沒有機會報恩呢。就是講條件,中央不是強調親民愛民嗎?像王哥這樣關心外來人、暫住戶的人,現在哪裏找?當然,政治、能力、品德、政績等也是重要的,但這些硬條件,卻都是軟指標,不可量化的,全憑人說,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因此,說到頭,選舉選舉,關鍵還是群眾基礎,還是選票。而這,正是幾個小兄弟該出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