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這麼定了,堂侄等幾位年輕人摩拳擦掌。
分手時,王副鎮長反複叮囑:做工作要講究策略,不要有拉票之嫌;不能說鎮書記鎮長和競爭對象的壞話,要說好話,把他們往前推,而不是也不可能往後拉,否則,對方反擊會兩敗俱傷;選舉既要統攬全局,又要從源頭上抓起,隻有先選出可靠的人民代表,才可能確保人代會選舉勝出。最後,王副鎮長一一緊緊握住幾位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拜托了,你們手頭有一半多的票呢。”幾位年輕人熱血沸騰,恨不得生出無數操縱靈魂的神掌,一個一個把住那些暫住人口的手,填好一張張屬意的選票,投進空空如也的票箱。
堂侄幾位立即行動起來,投入從未關注過的競選。
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和節假日幾乎都投入了勾兌關係。不能像王副鎮長那樣請吃請喝,他們就殷勤主動幫些小忙,請拱豬打雙扣升級;重要對象最多請喝喝茶,甚至白開水,還常常自嘲說,這才是君子之交呀。當然,更多的還是想方設法套近乎,什麼轉彎抹角的朋友、老鄉、同學、戰友,或朋友的朋友、同學的同學、戰友的戰友,凡是能用上的小招數都用上了。他們謹遵王哥囑咐,隻交朋友不談事,正事都是在親密的交往中不露聲色辦成的。先是一個個、一撥撥地串。逐漸地,他們發現了規律。那些從鄉下進城打工暫住的,大都是裹群的,要麼以家族為紐帶,要麼以地域為核心,以商會、同鄉會、同學會等名義,形成了一個有組織或無組織的鬆散形群體。他們少則幾十人,多則幾百上千人,平時互相幫助,互相支持,互相照顧。因此,隻要抓住了群體中的老大,就抓住了一大片。這個發現令幾個年輕人欣喜不已。這下不用擔心人多麵廣工作做不到家了,隻需集中精力,找到和做好幾個群體老大的工作,就可穩操勝券了。
果然,活動了兩個月,成效明顯。
選戰臨近,一天晚上,幾個小兄弟約到一個叫三畝地的茶園,一起逗戰果。這一逗,竟逗得大家信心十足。
他們對選舉形勢是這樣分析的:全鎮有31268人,按照《選舉法》規定,基礎代表40名,每1500人再增加1名。這樣,鎮人民代表總數可達61名,平均512人產生一名代表。他們特別注意到,這裏的總人數,並沒有分常住戶口還是暫住戶口。也就是說,他們這些外來暫住戶,也被計入了人口基數,也可以選出自己的代表。幾個年輕人心花怒放,早已把自己的身份和如影隨形的猥瑣忘掉,仿佛這個鎮,這個區,甚至這個不大不小的市,未來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裏,就像自己手頭逮定的撲克,想怎麼出就怎麼出。
情況逗了一遍又一遍,都是相同的結果。可是,幾個年輕人談興正濃。談了選舉談山南海北,談了山南海北又回過頭來談選舉,誰也沒有散去的意思。茶園很簡陋,其實就是城郊農民在一塊即將淪陷的土地上,把已寫上血淋淋“拆”字的舊茅屋利用起來,擺上幾張茶桌,添置一些麻將撲克二七十,就開始營業,做一天算一天,專門為像堂侄這樣的外來人員、暫住者提供服務。簡陋的茶園白天擋不住太陽,晚上遮不月亮,當然也裝不下幾個年輕人的心事。此刻,幾個年輕人的心事,已偷偷溜出通透的門窗,跑到四野晃蕩,變成這城鄉結合部光怪陸離的景象,變成不時被碎雲切割肢解的殘月。心事被風帶走,帶給了水,帶給了樹,帶來一絲深夜的涼。
當然,真正的涼不是風帶來的,而是一個電話。
電話是一位老鄉打來的,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老鄉的舅舅在鎮政府文衛辦,因為這層關係,堂侄一直不敢給他提幫王副鎮長選舉的事。老鄉先是親熱地老鄉長,老鄉短,問近來順心嗎,房子買了沒有,老婆進城了嗎,說了一堆親切體己的話。這種過分的熱情,反而讓堂侄心裏悠地升起一絲懷疑,莫非自己為選舉做工作的事鎮裏知道了?得小心謹慎,看這老鄉究竟要說些什麼。說了半天,老鄉才委委婉婉地說,俺老板為人很不錯,方便的話做做工作,在選人民代表時,叫你們那邊的夥計們支持鎮上安排的那個老劉。
哦,啊,好……好。堂侄條件反射式地應承著,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緊張與失態,說起話來支支吾吾。
顯然,另一副鎮長也在做工作。堂侄趕緊打電話向王哥彙報,果然得到證實。而且,王哥告訴他,那位副鎮長在這個鎮已工作近20年,從文書、企管辦、文衛辦,到鎮長助理、副鎮長,一步一步往前走,可以說在這裏根深蒂固,很有競爭實力,而且他又是分管城管和文教衛生的,城鎮機關和居民是他的老窩子和基本隊伍。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讓幾個年輕人措手不及。頃刻間,仿佛自己精心營造的競選堡壘,成了不堪一擊的沙盤,岌岌可危。幾個年輕人緊急相約,又到三畝地茶園進一步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大家一致認為,選舉在即,再做工作已來不及了,唯一辦法,是分析人員結構和代表構成,比較兩位副鎮長的競選優劣勢,尋找對策。
這一分析,他們的信心指數又提升了。
顯然,兩名副鎮長,一位走的是精英路線,抓住的是機關學校醫院城鎮居民等,找堂侄們做工作,隻是他們競選的擴展和延伸;一位走的是草根路線,抓住的是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這些年來,隨著公民意識的增強,特別是城鄉二元結構性矛盾的加大,他們的利益訴求差異越來越明顯。城市人更關心住房、社保、收入、醫療、衛生、教育、環境、綠化、亮化、就業,追求生活的品質和錦上添花;農民更多關心的,則是生產、生活、就醫、打工,追求生存條件的改善和擺脫貧困的雪中送炭;而處於城鄉結合過渡中的城市暫住人口,在利益訴求中,既有農民基因,也有城市因素,更有城鄉過渡中衍生的、種種不為人知的特殊尷尬與困苦。顯然,他們的公民意識,都在中國式的遊戲規則中不斷覺醒,希望能在體製內聽見自己的聲音。堂侄想,農民、暫住人口公民意識的覺醒,應當主要靠自己。他甚至臆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被選為人民代表,哪怕隻是鄉鎮一級的,一定好好行使職權,多替暫住的兄弟姐妹說說話,辦點實實在在的事。如果可以質詢下政府,他一定要問:劃分暫住和常住的理據是什麼,是人類普適的社會公義價值,還是某個製度下人為的主觀判斷?把這種歧視性劃分法律化、製度化,甚至與社會資源分配,甚至政治權利聯係到一起,又是哪來的依據?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犧牲的幾千萬農民子弟,不惜付出生命代價,難道就是為了換取自己的低人一等?
還有,還有……
是的,還有許多許多需要質詢的事。當然,最緊要的是當下,在這次選舉中,能不能把王哥推上去。
從分析人員結構中堂侄他們發現,在全鎮總人口中,常住戶口有20218人,其中,城鎮居民7865人,按比例可產生代表15名;農民12353人,可產生代表25名;外來暫住人口11050人,不管選舉關係是否轉入,同樣計入了代表分配基數,可產生代表21名。不管本地農民還是外來暫住戶,都是農民,合計就是46名代表了!即使有些分化,選出的代表不一定全支持王副鎮長,但從目前壓倒性優勢比例看,根本用不著擔心。何況,草根代表可分化,精英代表也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啊。大家分化的結果,不求拉平,隻求保住基本麵。
結論是明晰的:從基本麵看,王副鎮長沒有不勝出的理由。
堂侄激動地向王哥報告了他們的最新分析成果,王哥聽後很是感動。不知是為了給幾個小兄弟減輕壓力,還是真如王副鎮長所說的,重在參與。最後,王哥特別叮囑,選舉的事很複雜,誰也沒有決勝的把握,隻要盡了力,不留下遺憾就行了,不要太刻意在乎結果。堂侄幾個認為這是王副鎮長低調寬厚,更增添了幾分敬意,覺得更應該不遺餘力支持,不能總讓老實人吃虧啊。
一個周日的上午,選舉如期舉行。
天下著雨,雖是初夏,正是多雨的季節,雨卻不大,更沒有電閃雷鳴。堂侄最討厭這不男不女、不痛不癢的雨,它不利不爽,最挫傷人的銳意。他喜歡閃電撕裂長空,暴雨傾盆而下,塵埃滌盡,痛快淋漓,還大地一片潔淨的清新。一個個張著小口的票箱,心是空的,似乎深知許多人的心事,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堂侄早早地就來到選場,其實就是城郊一所破舊小學的操場。除了鎮選舉委員會和選區負責人,幾乎還沒有人到,看來,選民們對選舉,並不像堂侄幾個想象的熱情。這讓堂侄多少有點失望。好在選舉時間是法定的,不能隨便改。好在是周末,不僅機關企事業單位,即便連續作業的工廠和工地,都按政治統一要求放了假。老板們也明白,不支持政府是什麼結果。在鎮政府的文件中,就經常寫著這樣的話呢,“再小的政府也是政府,再大的企業也是企業”。這還不明白嗎?不然,堂侄真擔心這選舉怎麼搞。
選民陸陸續續到來,稀稀拉拉,拖拖遝遝,原本9點開始的,一直拖到10點半。一切按既定程序進行,查驗身份,清點人數,推薦監票、計票員,分發選票。堂侄的心率,也隨著這選舉的節奏加速。直到接到選票的一瞬間,他幾乎暈倒過去。
選票上人民代表的候選人,都是些陌生的麵孔,幾乎沒有他們預想的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戶代表……
完了,可惡的四分之一
是的,候選人中幾乎沒有他們預想的對象。
不僅堂侄不信,幾個為王副鎮長努力的人,沒有一個信。一個地處城鄉結合部,已經或正在成為這個城市重要組成,擁有絕大多數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的基層鎮,在人民代表中,怎麼就沒有農民和暫住者呢?
“怎麼沒有呢,這個選區沒有,不等於整個沒有啊,全鎮有15名農民代表呢”。當堂侄怒氣衝衝地跑過去問在場的鎮選委會負責人,負責人正專心注視著計票員點票,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答道。堂侄又追問,我們三萬多人呢,才那幾個代表?負責人終於轉過臉來,從上到下打量了堂侄一遍,冷冷地回答:“怎麼,你沒學《選舉法》嗎?”說罷,又去注視點票了,並不理會這個憤怒的青年。
被問住的是堂侄,還有他的在其他選區的幾個夥計。
是呀,自己幾個做了那麼久的選舉工作,隻知道全鎮有多少人,選多少代表,該如何爭取支持,多選出自己的代表,竟沒有認真學習過《選舉法》呢;那上麵究竟是怎樣規定的,有什麼法律杠杠,也不清楚。不出所料,其他幾個選區的朋友也紛紛打來電話,反映同樣的問題。堂侄幾個方知事態的嚴重,不敢向王哥報告,找了一份《選舉法》和鎮選委會編印的宣傳資料,火速趕到三畝地。
大家坐下來冷靜一看,清楚了,全清楚了。
是的,按照《選舉法》規定的代表基數和增加數,這個鎮總共可產生61名鎮人民代表,鎮選舉委員會也是這麼確定的。可是,代表名額的分配,卻不是按人口平均的。公開的說法是要講究代表性,否則,叫什麼代表呢,不如叫抽丁,就像過去的壯丁,三抽一,五抽二。既然如此,就要講究界別、黨派、民族,還有性別、年齡等。當然,這些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農民和城市人口,區別竟是那麼大。農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要四倍於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數;在具體名額劃分上,又從鎮上空降了11名代表。
這樣,最終的代表名額分配結果就是:占總人口25%的城鎮居民,獲得了75%的代表名額;而占總人口75%的本地農民和外來暫住人口,僅獲得不到25%的代表!
堂侄幾個還是不相信,鼓起勇氣打電話向王哥求證。王哥顯得很冷靜,更沒有責怪的意思,耐心地聽完堂侄近似追問式的求證後,平靜地回答:“是的,是這樣,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隻是,空降代表占什麼指標,該占多少比例,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我不是選委會成員,他們也一直瞞著我。直到半個月前,鎮選委會就分選區征求過選民代表意見,我才知道,但來不及了,過多的提也不妥當。”
最後,王哥安慰道,隨遇而安吧,辛苦你們了。
原來如此。完了,可惡的四分之一。
幾個年輕人麵麵相覷,欲哭無淚。他們在三畝地發了一陣憤,罵了一陣娘,便鬱鬱而回。心中的鬱積越積越大,越積越死。這也難怪,曾幾何時,王副鎮長的青睞,參選目標的篤定,自我感覺的良好,在他們內心點燃的自信之光,希望之光,甚至幸福之光,是多麼耀眼。可是,頃刻之間,那光就破滅了,破滅於可惡的四分之一。破滅的力量不是來自競爭對手,也不是自己的工作失誤或者努力不夠,而是來自他們堅信不疑的法律。
“他媽的,太黑了,太黑了!”
晚上,堂侄又來到我家。一進門,就橫撇撇甩下幾句憤世嫉俗的話。看他那副咬牙切齒、義憤填膺的樣子,我還以為又是被查暫住證的逮住了,或者被無端克扣了工資。一問,才知道是選舉的事。
知道堂侄在幫王副鎮長選舉,可沒想到他陷得那麼深,仿佛在選舉中丟掉的不是幾個農民代表的名額,而是他的命根。為了幫助堂侄走出痛苦,讓他能正確對待法律,正確對待中國特色的選舉,正確對待現實,而不要產生仇視心理,我準備再次循循善誘,以平等姿態,與他探討關於選舉的一些問題。可是,還沒容得著我開口,他又連珠炮式的炸開了,完全不像是在與長輩說話。
“難道我們一個農民,還抵不了四分之一個城裏人!”堂侄又重複道,依然憤憤不平。
我心裏非常清楚,是的,《選舉法》就是那樣規定的。可是,堂侄根本不相信,不理解,難接受。作為法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合法,或依法辦事,曾被他視為心中的神。可是此刻,那神動搖了。不是枝節,而是根本,從法治理念到立法思想,再到司法實踐,都讓他懷疑其文明與公正。不能說堂侄的動搖沒有道理。是啊,天下哪有這樣的法理?要是立法理念和法律本身就錯了,再講法治精神和依法辦事,無異於為虎作倀。這是選舉,是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又不是比錢多,比樣兒乖,比文憑高。
但是,我不能火上澆油,不能助長堂侄的對立情緒。我勸慰說,人民代表也不完全按人多人少分配啊,要講究代表性和素質。堂侄立即反駁道:“那更講不通了。農民和城鎮居民,常住人口和暫住人口,難道就是決定代表素質好孬的標準?再說,要是農民代表素質就差,城市代表素質就高,那農民代表代表的人數應該比城市代表代表的人數少才是啊。你代表少數都代表不好,還去代表多數?可是,我們的代表分配怎麼恰恰弄反。”
是啊,恰恰相反,不可思議的恰恰相反。
麵對自己的晚輩,我還有什麼可說呢?說實話,我也知道其中的無理與荒謬,大道理解決不了現實矛盾。但是,我不能推波助瀾,不能跟著當“憤青”。那樣隻會激化矛盾,對社會和堂侄本人都不會有好處。我深知,麵對一個龐大的體製和國家機器,個人的渺小與無能。正因為如此,不如引導堂侄正確對待,適應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