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等分選民(3 / 3)

我給堂侄泡了一杯茶,又拿出一些蘋果瓜子,故意放緩交談的節奏。見堂侄情緒稍微平緩了,我再心平氣和地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講的許多道理我也讚同。不錯,選舉權是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人人都應該平等地享有,而不應有歧視,不應該存在一個農民等於四分之一城鎮居民,一個暫住人口等於四分之一常住人口的問題。應該說,這都是進步了的,以前還有過五分之一、八分之一呢。你也許可以說,我國憲法規定:‘年滿18周歲的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財產狀況、居住期限,除依照法律被剝奪政治權利的人以外,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是,建立法治社會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可以說是我們的終極目標,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你要明白,並不是有法就是法治社會了。你知道,早在約公元前1792—公元前 1750年,古巴比倫帝國就頒布了《漢謨拉比法典》,這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比較完整的成文法典。可是,你能說三千多年前他們就是法治社會了嗎?事實上,《漢謨拉比法典》竭力維護的,正是奴隸製的不平等,包括他們的等級製和奴隸主貴族利益。”

見堂侄聽得認真,我停了停,給他添了茶水,又進一步遞進,把話題轉向人權。我說,《世界人權宣言》算是人權之母了吧,可是,那上麵說人人生而平等,事實上做得到嗎?

關於人權,我與堂侄交流過多次。我從國外到國內,曆史到現實,談了許多人權先例。

我對堂侄說,在美國,人權對黑人來說,不過是一個彌天大謊。就說眼前,你自己做到了嗎?別人憑借一紙常住戶口,就可享受這個城市的各種公共資源,而你還在天天擔心被查暫住證;別人可以去動用手中的公共資源,為自己競選市長、區長、鎮長拉許多票,而你呢,吃自己的飯,花自己的錢,去給別人投票,還隻有四分之一呢。美國憲法也曾規定,聯邦眾議員名額,按照人口比例在各州進行分配,而各州人口數,卻是按自由人總數加上其他人口的五分之三予以確定。這裏的“其他人口”是誰,當然是黑人。你甚至可以說,中國的城鄉隔離製度是在步南非、印尼的後塵。南非種族隔離理論的旗手埃塞倫,早在20世紀中葉就提出了荒唐的“家園理論”,認為所有班圖人在其保留地都有其固定的家園,他們進入其他地區或城區,僅僅是暫時性質而且是出於經濟原因,因此,他們一出保留地,就不應該有政治權利。而在印尼,直到1998年,才廢除“原住民”(pribumi)和“非原住民”(non-pribumi)的區別。

毋庸諱言,歧視黑人,是過去美國的恥辱;歧視“非原住民”,是過去印尼的恥辱;歧視班圖人,是過去南非的恥辱;而歧視農民,歧視暫住人口,則是現代中國的恥辱。問題是,他們是“過去”,而我們是“現在”,這就是差距。這些差距需要我們努力去消弭,我們不是一直在說,努力縮短乃至消滅城鄉差距嗎?

聽了我的話,堂侄情緒倒是平靜了,隻是一臉迷茫,令人可怕的痛苦迷茫。說實話,我內心何嚐不是痛苦迷茫。但是,痛苦迷茫總比偏激好;痛苦迷茫屬於個人,而偏激則可能傷害他人和社會。

我知道,堂侄心中的塊壘並沒有消除。

大夢破碎於被代表中

鎮人代會如期舉行,結果可想而知。

競選勝出的鎮長非常聰明,不僅沒有打擊刁難自己的政敵,反而巧妙地搞了政治平衡。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兩人對壘,而是長期同一條戰壕裏的戰友。鎮長竭力將王副鎮長推舉為常務副鎮長,其實隻是排位和掛名,分管工作仍然未變——農業。

五年不堪回首,無論現實還是精神。

一切都沒有改變,身份、地位、工作、收入、蝸居。除了維持一種編外公民的卑微,每天沒早沒晚地打工糊口,堂侄的精神世界連綿不斷的幾乎就是痛苦迷茫,那次換屆選舉留下的後遺症。也許,人就是這樣,一些不明不白的傷害反而容易淡忘,而明明白白,明白以後而又難以解釋、不可理喻的傷害,就會形成心中的塊壘。

好在,在鎮裏做事的那位老鄉找堂侄時,他雖回答含混,卻沒有拒絕,沒有把自己公開推向對立麵,否則,這五年還不知發生什麼事。堂侄清楚,政治平衡的籌碼,隻可能押給有平衡價值的人,而地位卑微的人,往往成為平衡的犧牲品。更好在,五年已經熬過,特別是新的《選舉法》,明確糾正了過去錯誤的城鄉歧視。對於堂侄,要說心病還須心藥治,這才是治病的心藥。說實話,在幾年的痛苦迷茫中,堂侄也曾想過,終有一日,中國也會像美國、南非、印尼廢除種族歧視那樣,從製度上彌合城鄉差別,讓中國公民在自己的國家內,能夠自由平等地居住和生活。他把那一天想象得很遠,這是一個擁有兩千多年封建土壤的國度呀,封建特權和等級製的基因,浸入每一個角落。確實沒想到變化來得這麼快。僅僅相隔幾年,農民的政治身價就上漲了75%,與這幾年一熊到底的中國股市形成鮮明對比。

堂侄自己也知道,事實上,離真正的選舉投票還早呢。這麼急著趕回去,不過是要盡早告訴工友們這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然後,大家七嘴八舌慷慨激昂發表一些感時之言,不斷給自己和工友們冷凝麻木的參選態度加些溫,以便到時去投好神聖的一票。

當然,作為一個暫住者,這神聖的“一票”,對政府、對自己的生存環境、對整個社會現實究竟有多大作用,堂侄心裏非常清楚。即便再動員十個百個千個暫住人員參選,其作用也是非常有限的。因為由選民直接選舉的,隻是鎮和區兩級人民代表,市以上人民代表,都是由下一級人大常委會間接選舉產生;而一個區幾十個鄉鎮,真正能影響的,也就是自己所在的這個鎮。不過,這也足矣。縣官不如現管。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選出自己信賴的鎮人民代表,進而選出可以信賴的鎮領導,也就是自己最大的政治願望了。當然,再然後,便是向自己傾注了滿腔熱情投下神聖一票的鎮領導,寄托自己懷揣已久的期望。比如遷入這個鎮,結束暫住,成為這個城市堂堂正正的常住居民,比如娃兒上學老婆看病家人買社保不再低人一等,比如人們不要再戴著有色眼鏡看問題,不要什麼地方發生了盜竊搶劫奸淫偷雞摸狗,就首先懷疑是暫住人口幹的……

總之,堂侄幾個積極參選,隻求找回做人的尊嚴,能夠與這個城市普通人一樣,受到公平對待,正常生活,而不是其他。

趕緊又找幾個夥計商量,不再是三畝地,而是三昧。三畝地已被高樓覆蓋,小老板利用賠付的房子,繼續經營茶樓。征地拆遷補償博弈,似艱難的馬拉鬆賽,讓老板嚐盡了人間三昧。

怎奈,星月依然,城市依然,已是物非人也非了。

堂侄聯係的結果,原先的三個夥計,一個通過關係轉為常住戶口,對選不選舉已了無興趣;一個隨老鄉到深圳打工去了,到了更遠的地方暫住;隻有一位還在這個城市,仍是暫住,可人家一聽又是選舉的事,根本沒有信心。火熱的心,一下冷了大半。

堂侄一人呆呆坐在那裏,一片茫然。茶樓在12樓,樓下就是岷江老河道,河床東移,新老河道間就形成了一塊島。這島四周被河道環繞,波光粼粼;中間是林盤和村莊,鬱鬱蔥蔥。這樣,遠處居高臨下看過去,那島就不是島了,而是眼,城市之眼。獨特的位置,早已引起許多逐利者的覬覦。然而,政府對這塊寶地的開發一直非常審慎,沒有輕易啟動。於是,這島就成了這個城市裏的僅存的孤島。孤獨的孤,就像此刻的堂侄。此刻,堂侄正好與那眼對視,孤眼對孤眼,不知是那眼在解讀他的迷茫,還是他在解讀那眼的欲望;抑或,他們彼此都在解讀對方的孤獨,隻是含義不一樣。

鬱悶之際,堂侄突然想到了王副鎮長。

哦,好久沒有與王哥聯係了。一來,王副鎮長“常務”了,事情更多了,每次電話都是“正忙正忙”,堂侄便知趣了;二來那次選舉不成,堂侄總覺得欠了王哥點什麼,不好多擾。但這次不一樣了,關係到王哥的切身利益啊。堂侄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電話。果然,王副鎮長不僅沒有說忙,而且開口就是兄弟兄弟,而不是小周或你,那語調也恢複到了五年多前。雖然電話裏並沒有提選舉的事,但堂侄認為那是心照不宣。堂侄冷凝的心一下升溫了,仿佛希望之光一下被點亮。

大家約定,當晚在三味茶樓見麵。

果然,王副鎮長正在為這事犯愁呢。本來,那次選舉受挫後,王副鎮長已心灰意冷。鎮一級政府,與區縣以上政府是不同的,攤子小,權力集中,財務人事一把手親自管,所謂常務,不過是畫餅充饑。特別是分工仍然沒有改變,整天與農民和暫住人口打交道,如果仍然是四分之一,那一切努力可能都是徒勞。明知不可而為之,又何必呢?

然而,希望來得太突然,突然得令王副鎮長和堂侄都有點措手不及。想到自己的年齡,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還有,在這個鎮,還有誰可與自己比呢,品德、資曆、能力、政績、作風、幹群關係。王副鎮長清楚,自己多年未上,不是差在這些方麵,而是差在上麵無人,下麵又無助。上麵無人不好改變,王副鎮長也不願在這方麵多花功夫。所謂下麵無助,就是這重城輕農的選舉製度。在人民代表中,絕大多數是城市精英階層,在差額選舉中,他這個整天不是跑田坎就是出入城郊廉租屋,與農民和暫住人口打交道的人,怎麼競爭得贏。每每想到這點,王副鎮長就耿耿於懷,心裏不是滋味。

欲望之火一旦被點燃,就會找到許多理由。

不是吸取上次教訓,在官場上永遠沒有重複的真理,而是實實在在分析當下的形勢,找出可行的策略。這正是王副鎮長這次與堂侄見麵的重要收獲。首先是法律變了,用不著再擔心四分之一,上次的失敗之處也用不著再花多大功夫彌補。其次是競爭對手變了,平心而論,上次與王副鎮長競爭的副鎮長實力也不錯,輸贏幾乎就在代表構成基礎,而這次的競爭對手就要嫩得多。因此,這次的工作重點不在麵上,而在點上,隻需分析哪些可能成為人民代表,做好平時感情聯絡。為此,王哥給了一份全鎮最新人口分類表,讓他們分析研究。

堂侄如獲至寶,並且在心裏暗暗佩服,王哥就是不一樣,三言兩語,把情況和方向說得清清楚楚。

分析結果很快出來,堂侄精心記在新買的筆記本上。

沒有身份差異,沒有比例,計算其實很簡單。全鎮現有47579人,按照《選舉法》規定,可產生人民代表73名左右,平均約651人產生1名代表。其中本鎮常住戶口22319人,約可產生人民代表34名;外來暫住戶口25260人,約可產生人民代表39名左右。如果算上常住戶口中的農民代表,草根代表可能達到70%左右。

優勢,明顯的優勢。看了這個結果,堂侄信心倍增。

剩下來的事,就是分析重點對象和做工作,打基礎了。功夫在平時,這既難不倒堂侄,更難不到王副鎮長。變數顯然比上次小得多,形勢也比上次樂觀得多。王副鎮長和堂侄又是隔三岔五在一起小聚了,每一次的相聚,都是一次互相給力,都是一次互相打氣。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那東風就是選舉。

然而,沒有想到,還沒有等到東風到來,他們的夢就突然被擊醒了,擊醒於暫住人口轉移的半邊公民資格。

這天,鎮選舉委員會到選區召開選民小組會,討論協商鎮人民代表候選人,堂侄被邀請參會。盼來了,這一天終於盼來了。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堂侄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可是,還沒容他臉上激動的紅暈褪色,他就被發到手裏的名單打蒙了。姓名、性別、年齡、政治麵貌、工作單位、職務職稱,一行行清晰無誤的名單,像一張張陌生僵硬的笑臉,在他的麵前眨巴著詭秘的眼睛。他事前預測的入選,幾乎無一榜上有名,特別是農民和暫住人口代表,比上一屆還少了兩名。不是城鄉同比例產生代表嗎,怎麼農民和暫住人口代表候選人這麼少?堂侄再也按捺不住了,急切地舉手發言。

選委會幹部和顏悅色地對堂侄點頭笑了笑,耐心地解釋道:哦,準確說,常住戶口中農民代表的比例是達到了的,你說的主要是暫住人口參選問題。對這個問題,區和鎮選舉委員會做了反複研究,全區是統一的。這裏涉及幾個問題。

第一,暫住人口在哪裏參選。現行《選舉法》規定了選民隻能參加一個地方的選舉,且暫住人口原則上在戶籍所在地參選。然而,有些暫住人口已在暫住地工作多年,暫住地利益還多於常住地利益。因此,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國家法室主任許安標,10月17日接受記者專訪時明確,選民要求在暫住地參選的,須回戶籍地開具選舉關係轉移手續。而據我們了解,開具該手續,需要經過戶籍所在社、村、鄉、縣人大和派出所審核查實,往返至少花費一周。這就涉及許多具體問題,比如工作是否丟得開,誤工和往返差旅費誰負責等。如果這些問題不解決,轉移很難辦。因此,我們做了調查,能有效辦理轉移手續的不到兩成。我們隻好實事求是,有多少算多少了。

第二,暫住人口可否被選。對此《選舉法》更無明確規定,就是許安標主任答記者問,也回避了這個問題。我理解,戶籍都不在,就說明本質上不是這裏的人,怎麼能當這裏的人民代表呢?一些地方也有把暫住人口選為代表的,那隻是試驗和探索,而不是法律製度。再說,暫住人口情況複雜,與許多社會問題有關,暫住地了解的隻是一部分,誰也不願擔這個政治風險啊。因此,為了穩慎起見,我們沒有安排暫住人口做代表。即使選民或者代表十人以上聯名,可以推薦代表候選人,但沒有常住戶口也不行的。

第三,關於人口基數問題。由於法律沒有明確禁止,在計算人口基數時,我們是把暫住人口算在內的。這也是為了多一些代表名額,增強代表性,也好平衡一些關係。這部分代表名額,我們以政黨、人民團體名義做了推薦,主要安排給了鎮機關企事業單位負責人,這既是為了工作,也是慣例嘛。

選委會幹部不愧為受過專業培訓的,說話滴水不漏。

堂侄似乎想起,其實在上次選舉時這個問題就已存在,隻是被那個刺眼的四分之一掩蓋了。他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再無話可說。哦,原來如此!一直以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參選的思維和工作,一開始就走入了一個誤區,一切忙乎都不得要領。

是的,堂侄自以為,人民代表就是人民自己選舉的,而不是由組織安排的。他對社會的了解,許多還停留於書本和法律條文。他哪裏知道,在我們國家政治體製內,一切與權力有關的候選人的產生,都必須堅持黨管幹部原則。雖然,人民代表並不是幹部,但由於他是最高權力機關的組成人員,在實際掌握上,一直被列入廣義的黨管幹部範圍。比如說,中共黨員代表,須由黨委組織部安排,其他民主黨派和黨外人士,則由黨委統戰部安排。也可能是主要領導的一聲招呼、一個暗示,而程序,也不過是形式中的形式。因此,全鎮超過總人口一半的暫住人口,不是沒有代表,而是被組織安排代表了。代表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永遠跨不過去的那道鴻溝對麵的那些人,這個鎮、這個城市的精英層。其實,王副鎮長是知道這個規矩的,隻是他不甘心,於是忽悠了幾個年輕人。

無窮等分的商,幾乎為零。

碎了,又一次碎了。堂侄,不,是無以計數的暫住者,還有王副鎮長,美麗的參選大夢,破碎於無窮等分後的被代表中。其實,堂侄哪裏知道,這裏的所謂選舉結果,還隻是整個遊戲的剛剛起步,真正的玄機還沒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