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更使杜刀笙之喪規模超大,盛況之極,堪稱空前。民族大難前,凡能挺其雙肩,曾把國家憂患重擔勇挑起來的,曆史與人民,絕不會閉而不見。
冶喪委員會,由錢新之領頭,但負責總務的,卻是花匠出身、頗好排場的顧嘉棠。前文已說,顧因出生幸運,沒產於世間貧窩,所以,其用錢觀點,和杜月笙大不同,他就要轟轟烈烈地為杜大辦一場,況且,這一次是杜月笙最後一件大事。
俗語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而杜出道四十餘年,盡管撒錢一向大手筆,揮之流水,但花在自己身上的,又緲有幾文?
而顧嘉棠的這個想法,家人親友並不反對,雖說杜臨終時隻要求:一口好棺材、招待吊客須豐盛,其它一切從簡。春播一粒粟,秋收萬顆糧,杜仍循“畢生不負人”,至死時,也不忘慷慨待人。
再後,吊客開席時,大家遵從杜月笙的囑咐,本想在六國大飯店的正廳,將流水席開個三天,但因吊客太多,正廳容不下,隻能求近就便,包下了附近幾家餐館,午晚兩餐,一桌一六菜,席資六十元,啤酒汽水無限製供應,任取自飲……
三日內,開飯二百餘桌,花費港紙一萬好幾,但按節儉原則,若到六國大飯店開盛筵,隻怕開銷還要大上好幾倍。
到了出殯日,才落實了杜月笙的心願,在這一天,吊客都上六國大飯店,十人一桌……盡一生,杜月笙厚待別人,從不小氣,隻是清水流久了,被人汙筆攪拌,才變得混濁不清……
杜月笙為使屍骨先到台灣,再回家鄉高橋,才要求有一口好棺材(或許其父母至死無棺,露骨於荒野慘景,令他難忘),治喪處人員和家人戚友,對此自然不惜一切代價。
當時,萬國殯儀館有一口好棺,楠木的,售價港幣一萬五千。萬國殯儀館聽說杜月笙要用,老板自動減價一半,對折為七千五。
且杜月笙治喪雖是萬國殯儀館頭一筆大生意,但老板除棺木半價外,又自願免去三日的正廳租金九百元。有人問他何以至此?老板正色答:“這是我對杜先生表示敬意。”當杜的生命之門,在幽冥之中沉沉關閉時,敬畏和傳聞間,民眾心底仍焊有一杆“明白秤”。
杜月笙闊綽半世,上海灘上縱橫捭闔,無人能敵,但臨終時,卻僅求一具好棺材,想必當世的腐敗奢侈王八蛋,聞之,不知良知可會受到狗棒之敲而愧然?
“杜氏時代”已掩上,休止符也無聲於曆史騰煙中,但人死總有寄托,天國之上,他又訴說於誰呢?
當日,吊客中多是達官貴人,名公巨卿,所以,香港政府采取了嚴密防範,不使“官命”被剜走,除了派交通警、崗警到場維持秩序外,還派了便衣人員,一起為生命無虞築起N道防線。
從8月16日傍晚,杜月笙移靈萬國殯儀館之時起,吊祭者車水馬龍,絡繹於途,靈堂中,被擠得水泄不通……杜氏離去,國人以東方式的悼念重組,來追憶這位特立獨行的滬上人豪。
杜月笙的心腹之交——拿全國第七號執照的老牌律師秦聯奎,至悲而傷,踩壓不住內心悲痛,月落昏黃中,一聲尖厲悲呼“月笙哥”,縱聲於空,淒厲飄散,引得悼人垂淚,倍增愁傷……
杜的多年老友江幹廷,哭得不是時候,落得杜門大埋怨。詳情是:江幹廷也不知從哪誤聽到杜病逝的消息,一路哭泣趕來,到杜公館時,已是捶胸頓足,聲聲號啕:“月笙哥呀,你怎麼就去了呢!”
萬墨林聞之,趕緊趕到門口,高聲埋怨他:“江幹老,你哭什麼呀,這叫那號子事……你這不是來戳杜先生的黴頭嗎?你也真是!怎能……”江幹廷一聽,很覺詫異,趕緊止住悲聲,急問道:“墨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江幹廷會觸杜先生的黴頭嗎?杜先生和我交情,你還不明白嗎?莫不是……”
萬墨林也懶得多說,畢竟杜命在旦夕,心情煩,礙事多,忍不住,又把白發蒼蒼、老邁清健的江大哥狠怨了一通。
但杜的老友許世英,卻是“喜時悲來”,本來賀壽,卻成了送終,事轉突然,無聲中,訇然交切,其悲瞬時爆發,淒愴又慘長……
合計算來,這三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與杜的友情真摯久長,不摻毫假,正因哭之真切,才使在場的每一個人為之觸心而感動。
當日,因親臨致祭的各界人士,擠滿了萬國殯儀館,時間雖是秋後十一天,靈堂也開了冷氣,但擁擠的人們仍臉上冒汗。十時大殮前,家屬親友哭聲中,列隊瞻仰遺容,見杜月笙最後一麵。淚眼心痛,雖能凝結對“家”的揪心依戀,但卻不能把“魂”拴於家的圍欄。投入真情的孟小冬,傷心至極,當場昏厥,經醫生救治,方才蘇醒過來:愛,不求奢華,“真時”才顯倍純。
蓋棺前,治喪委員會主任委員錢新之,抱著一本新出版的“聖經”,一臉肅然地鄭重放入棺內,想讓杜月笙在走向天國路上誦讀於心,找其雙親及不曾謀麵的胞妹,訴之別離衷腸……
因為錢新之和杜月笙都不是基督徒,為顯莊重,他向人展示了由呂光執筆,寫在扉頁上的一段“敘言”。
原文如下:月笙老哥靈鑒:
這本聖經是我們的好友吳德生兄譯成中文,是中文聖經中最好的一本書,我與你都非基督教友,可是在你臨終時,趙牧師為你禱告時,你說了好幾遍:“耶穌救我”,“耶穌救我”,因此我把這本聖經送給你,在你走入天國的路途上可以誦讀。耶穌降世一九五一年八月十九弟錢永銘敬獻晚呂光敬書
家奠過後,從11時起,即由各界致祭,吊客成千,杜早已映出在心中,斤量非廉。親赴萬國殯儀館參加吊奠者,包括政府首長、達官顯宦、香港華人代表、耆紳名流,以至工商巨子、社團領袖,乃及於各地民眾、販夫走卒,計約二千餘人……
年齡最高的,當屬已登九秩的遜清宮保盛寶環夫人,她滿頭銀發,由人攙扶到靈前行禮,無言無淚,但那無聲愈見沉重肅然。大自然草木炭蕤,生命續延,但杜的仗義與聲譽,讓每一個了解真實曆史的人,無不心生敬然。
大出殯行列前,以蔣總統頒賜的“義節聿昭”為挽額,滿綴鮮花,遙遙先導,挽額後麵,則是三隊儀仗……
沿途誦經作法的和尚、尼姑、道士各十人……佛界雖與俗世,僅堵一牆,或萬壑之隔,但對杜,彼此總掛有一絲哀傷與憐憫。滿紮鬆柏枝的靈車,沉默不語,以其千年蒼翠,愈使見證杜的千古稟性——仗義為人,忠誠愛國,千古未改。
靈車後,則緊跟著忤工二十四名,送殯的私家車共五十三輛,有七輛坐的是杜月笙的妻兒子女,為首一輛汽車牌照HK──八七三,車頭懸有兩枚花環,花對逝人寄哀思,想必那雲層之上,總有一片晴朗得永不休息的藍天與花園。
送葬親友約一千人之多,出殯行列從頭到尾,通過一地,需時三十分……
後來,杜月笙辭世後,杜美如的母親姚玉蘭,某一天接到蔣夫人宋美齡的電話,邀請她到台灣定居。姚身為杜妻,帶著兒女及杜月笙的靈柩,才坐船到台灣,並將杜月笙移葬於台北汐止……
直到今天,台灣台北縣汐止秀峰小學後山上,杜的墳地,以蔣中正題“義節秉昭”、張群題“譽聞永彰”的金色挽額作為背景映襯,一豎灰黑色的墓碑,隨主人永隨伴立,墓碑上刻有細明體楷書金字“先考杜公月笙府君之墓”。
然而,杜的骨灰雖葬於台灣,但其遺願,則是盼望故鄉——浦東高橋——能收留他這個異鄉遊子,才算安然入土……可遺憾的是:高橋泥土,暫時還未能收留他。
不過,杜遺留的精神,兀自在曆史時空中燃燒閃耀,唾沫或鮮花,時間將給他最真、最中肯的評說與打分!
人說,曆史需要隔代看,那麼——
百年月笙,魂歸來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