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竟似聽見了,眼睛睜大,嘴唇嗡動還微微頷首,心似春風拂拭,頗是安慰。人生最不忍的殘酷,就是初次相見“相敬如賓”,繼而“相敬如冰”,最後“相敬如兵”……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杜蔣恩怨,或因此而化解。杜已不需任何藥物支撐,僅靠呂光帶來一句話——“總統命洪蘭友麵致眷念慰問之忱”,就讓他堅其心,與死神頑鬥,已屬奇跡……
且最讓人稱奇的是:他還忍住了痛楚,不曾呻吟,身體也不起顫動,隻等洪先生趕來……人生中海棠無香,鰣魚多刺,僅是小罰,一旦信仰蒸發,心懸疑問,沒得最終答案,就真地死不瞑目。
俗語說,人生最難的事,就是重拾舊歡,而杜蔣間的刀之裂痕,人生臨終時,究竟能否複而痊愈呢?
人之將亡,等待心苦漫長,問候已無須慎重,但一定要誠真,能猜得出:杜月笙對來自台灣的問候,早預設了極高期待。
8月16日下午2點,在台灣求學的兒子杜維善,得了陸京士急電,憂心如焚,先行一步,箭一樣自台灣飛回香港。畢竟父子通心,人未進門,已泣不成聲,陸京士趨上前,加以撫慰,囑他不要在父親麵前落淚,這會讓他更悲傷。
然而,血濃於水的天性,怎能讓人機械一樣,說停就停,而生命交接時,更讓人隨情渲泄,難加遏阻。杜維善來到父親床前,看杜麵容枯瘦,奄奄一息,禁不住喉梗咽塞,悲苦得話不成句,後來,隻好由陸京士代他一聲聲輕喚:“先生!先生!維善回來了!”
熟知的名字,碰著耳膜,一陣輕喚下,杜終於勉力睜開眼,他眼珠遲滯,略帶喜色,但望了維善一眼,就又乏力合上……這微小動作,正意味著殘存精力,已恍如一線遊絲,連久別兒子多端視一秒鍾,都顯得奢侈又漫長。
可死神偏有一大壞脾性——總喜歡黎明時,當太陽抬頭,大地即要揉眼睡醒,狠心一掐,就讓即逝的人永合雙眼。但杜最終要等的“定論”還未到,心之陰霾未除,而“那人”還飄飛在路上,所以,他息不下腳,仍在堅持,堅持,再堅持……
世界小,人生短,對杜而言,那來自對岸的“問候”,絕不一種單純又赤誠的心意表達,其意,寬廣、濃厚又悠長……
一刻鍾後,8月16日下午2點30分,時任國民大會秘書長的洪蘭友,才匆忙從台灣趕來,一到堅尼地台的杜公館,當即,引起人們一陣歡呼,眾人覺得杜月笙為等這個人,等得不易,是盡生命餘力,全為這一刻。
代表“那個人”的洪蘭友,混在黨國高層,久聞杜的大名,更知他抗日傳奇時的雪泥鴻爪,飲佩在心。一看眾人臉色,即知大家盼得急苦,他麵容肅穆,神情哀戚,顧不上飲上半口茶,一腳踩進杜的房間,忙飛步湊過去,但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床上、呼吸已屏止的杜月笙,瞬間胸色一怔,以為自己來遲一步。
圍在杜四周的親友,深知杜的守等,就是為了等這個人的一句話,於是,急切幫他呼叫:“先生!先生!洪蘭公來了!”
眾人疾呼下,杜微啟眼,洪蘭友一看杜月笙有了反應,等不及打腹搞,就趕緊履行“使命”,高聲在他耳邊喊:“杜先生,總統對你的病十分關懷,希望你安心靜養,早日康複。目前台灣一切有進步,國家前途一片光明,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此時的洪蘭友,隻想杜彌留之際,能聽見這幾句話。而波瀾一生的杜月笙,如今風中殘燭,仍不想遺憾合眼的,恰又是這一句話:他盡一生忙碌與赤心,能得總統慰藉,心已足矣,再無他盼。
眼下,杜凝聚精力,終於候來了洪蘭友所宣告的“皇上問候”,他不但聽清了洪所說的每一個字,且還奮目迅張,睜開了一閉三日的眼。
而最讓人驚奇的是,他竟伸出了那隻顫抖不已的手,邁力至極,伸向洪蘭友……洪蘭友也驚得訝然,趕緊把手遞過去,和他緊緊交握。同一刻,杜竭盡全力,清晰又明白地說出了他在世上的最末一句話“好,好,大家有希望!”
言罷,杜月笙那隻手鬆弛、垂落,眼睛合,嘴唇閉,但他不放棄,仍在竭力掙紮,還想再多說一句,但氣力微弱,唇難啟合,語不成句……
或許是杜的道行,或者是杜的傳奇,洪蘭友聞聽之餘,感受著杜月笙餘溫冰涼的手,禁不住,兩行熱淚,已不可遏止的從臉頰滑下來……
突然,洪蘭友似乎意識到什麼,為不使“臨走人”留下遺憾,忙又趨近一步,大聲說:“杜先生的心事,我都明白,杜先生沒有說出來的,在場友好可以轉告我,我回台北後,一定幫你代為傳達……”
此時,口眼緊閉的杜月笙,又艱難點了點頭。那飽含滄桑的一對眼,已難啟合流露,兩顆淚受了悲傷召喚,孩子似地溢出了眶外……
63歲的杜月笙在死神下了通知書,仍抗旨不從,在拖過一天後,於1951年8月16日下午4時50分瞌然長逝,其轟動一生,也畫上了最後休止符……
其時,距離生辰不及24小時,但撒手塵圜,再無遺憾,他義無反顧地走完了這段漫長而又艱苦的人生……其逝,對於熱愛他的人,永是一種痛。
同一刻,幾十位至親好友,遏止多日的哭聲與淚水,一瞬間爆發盡瀉……印度詩人泰戈爾,有一句生死名言:“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杜的傳奇一生,已畫上句號,究竟絢爛或靜美,留給曆史去評定。但他並不落寞,當日,環繞杜月笙病榻左右,來給他送終的至親好友,有近百人之多。譬如:有洪蘭友、錢新之、金延蓀、楊誌雄、楊管北、陸京士……宣鐵吾……徐懋棠……顧嘉棠和萬墨林……都是他的至親或友或門生。
不敢吹噓杜之逝,其精神氣質,像一首昂揚和磅礴的詩,能永遠凝聚在後代心靈,樹起一座永生豐碑。但至少,浩大而深邃的曆史星空中,總有他奪目劃過一縷光,引得眾人去反顧、深思。
接下來,杜之逝引爆香港媒體,惹來萬眾關注……
曆史並非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水不可能總在一條預定好的河道,隨勢走流……杜之生,傳奇得讓人訝然欽佩,杜之逝,依然讓人駐足而仰視。
8月17日,香港各大報紙,無不廣辟版麵,詳細報導,除了由治喪委員會名義刊登的“喪訊”和巨幅訃告外,各大報館還派遣記者,來采訪關於杜的各方消息。
一時間,新聞、特寫、花絮……接連熱鬧了許多天,把一個草根傳奇——即使遭遇“病疾滑鐵廬”,仍描頌得沸沸揚揚,港人盡知。即使左派報紙,也不例外。
當港地各報開足馬力,擴大報導杜月笙的喪葬新聞時,香港成報則據以事實,慷慨置墨,如此大氣寫道:“挺有名氣的大人物喪禮,在戰後香港,還是首次。”
事實上,“杜月笙”三個字在報紙上出現如此之多,如此之大,在其一生中,尚屬破例第一次。雖說他的是非,曾被人翻煎餅似地折來倒去,但處世低調,無人能毀,尤其寓港兩年多,更是默默無聞,報紙難得一見。
豎指細數,縱使炙手可熱的極盛時代,在上海灘的各地報紙上,也難見其名,這是杜幾十年來的一貫作風,他最不喜歡出風頭,或許淡然於亂世外,人才收獲一種坦蕩好心情——無愛之痕跡,更無恨之影子,豁達自然,無一掛遏……人能掌握一簇哲學皮毛,確是實用,總能賣個好價。
而杜死後鋒頭之足,絕不是他能預料到的,更多的是人們自然而發。滄桑變換,雖是過眼雲煙,但該記住的,民眾總能銘記。
一時間,杜月笙的治喪新聞,登得長篇連牘,花團錦簇,這使香港當地人很覺意外,大家都在打疑問:啥時候,香港竟來了這麼一位交口讚譽的“杜先生”,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明暗如何,人心自有判斷。於是,大家莫不懷著好奇,想看看杜月笙的開吊、大殮與出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