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倒前,我看到一張憔悴的臉。
那個人原本風神秀逸,那一刻卻長滿胡須。
那個人有一雙鳳眼,那一刻卻紅腫迷離。
我在昏迷中喊著不是他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如果是他……
請不要讓我醒。
我喜歡這個夢。
裹緊柔軟的被褥,我不願醒來。
夢裏我聽到他對我說那句話,夢裏我可以全無防備地相信這句話。夢裏沒有江山,沒有天下。
夢裏隻有我的完顏亮,隻有他的蕭遙折。
我們重新相遇,前塵往事重歸於零。他是白衣公子,我是清水佳人。
我不知道複雜的是感情,是事態,還是人。
是愛讓我們變得複雜,還是我們把愛變得複雜。
每一樁往事,都變成一盞燈籠。
它們紛紜上演,在我麵前盞盞飄過。
我看到倔強的少女把爹爹送的金步搖狠狠踩在腳下,她看不到金步搖的美麗,隻是瞪著姐姐的龍鳳對釵。
我看到俏麗的女孩兒偷偷望著憧憬的男子,那男子回眸一笑,豔色驚天,他說小二,你偷看師父洗澡可以,但是下次要付觀賞費呀。
我看到有人女扮男裝,潛入大金朝堂,那天美人們歡歌笑舞,彩袖輕揮。臨桌有一白衣公子手持紙扇,淺笑盈盈。
我看到桃花池水,映紅半池夕輝。人影雙雙。
我看到塵土飛揚,駿馬倥驄。有人笑聲琅琅,說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我看到細雪霏霏,有人站在雪中一臉寂寞。我拿著一把油布傘迎上去,他忽然一笑,眼角有條皺紋。我看到刀落血噴,有人冷漠無情。
我看到黃卷青燈,有人拿著棋子念著完全不對景的情詩。
我看到有人總看著我。
一雙眼睛,灼熱似火。
我不敢靠近。
抱緊雙臂,我所害怕失去的究竟是什麼呢。
因為恐懼,我什麼也沒有得到過。
我總是在得到之前就先推開了別人的好意。
我總是說:我不要。
是的。他愛我的。隻是我不要。
我隻要我自己得到的東西。
這不是驕傲。
隻是我可憐的自卑在保護我小人物的尊嚴。
你是天皇貴胄,你永遠不會了解。
那麼……
為什麼,你還會這樣望著我呢。
擔心的、複雜的、寂寞的、溫柔的……
望著這個已經背叛你的我。
如果這是夢。
請不要讓我醒。
即使我是一個小人。
也請不要這麼殘酷。
四壁火把通透,映出一路回雪縈塵。
完顏亮端坐龍椅,表情麻木,雙手交織,搭在膝頭,不停撥弄指甲,發出嗶嗶響聲。
我轉過臉,麵向牆壁。不去看他。
“遙折,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有人古怪微笑,僵硬地說,“他們說你要謀反,說我的遙折要謀反。”
我低下頭,仔細研究,發現地牢的褥子竟然質地不錯。
“我沒有信……”背後的聲音失魂落魄,“我把那人推出宣華門,叫人斬他於市集。我要殺一儆百。再也不要聽任何人說你打算要害我……”
我揪啊揪,揪出褥子下鋪得厚厚的稻草。難怪這麼柔軟,原來底下還有暗箱。
“遙折……”
突然有手扳過我的臉,強硬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茫然地對上他的眼睛,這人是誰?一臉慘淡,笑得難看。
“告訴我!”他凝視著我,輕柔又艱難,一字一句,好似咬牙切齒,卻又音色發顫,“告訴我,隻要你說你沒有,我便殺盡誣陷你的朝臣!”
我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四下飛濺。
“哈哈哈哈……”
為什麼要這樣騙自己呢……
“哈哈哈……”
為什麼要拚命地求我,求我說我沒有背叛你。
“哈哈……”
這樣的你,哪裏還像當年狂妄的少年英豪。
“哈……”
我笑得無力,突然伸手蒙住臉。
你是大金皇帝,我是亂臣賊子。
請拿出應有的氣度來懲辦我。
越嚴越好,最好滿門抄斬。讓他們都看一看,背叛你的下場。隻有這麼做,你才是一代梟雄完顏亮。“遙折……”
我閉上眼。
“遙折……”
我別過頭。
“遙折……”
那個人,柔軟而固執,一聲一聲喚我。我的眼框漸漸在手指遮掩下感到酸澀,我沒有辦法關上耳朵。我不知道這個人想要堅持什麼,想要得到什麼。我隻知道什麼是令我無法忍耐的。我隻知道這溫柔的固執對我來說是種折磨。
於是我厲聲尖叫:“是我做的!我犯了謀逆大罪!”我用頭撞牆,苦苦哀求,“我承認了!我犯了大罪!請你殺掉我!”
我輸了,所以情願死;死也不低頭,一了百了。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啊!”他拚命搖晃我的肩膀,把我牢牢固定,像任何苦情戲的男一號,問我要一個理由,“大金國是我的,這天下早晚都是我的!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他哽咽,“我沒有任何不能與你分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但是我卻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你。我淒然微笑,沉默不語。
“遙折。”他念我的名字,像含著一團火,痛楚又失落。目光也像帶著焰火,視線飄移眼神虛無。他在看何時何地的我,我不清楚。隻因我與他的回憶太多。
是朋友。
是知己。
是伴侶。
是情人。
牽牽絆絆,這許多年,早就骨肉相連,如今想要一刀斬斷,必定痛不可當,但是隻要習慣就好。沒有什麼無法舍棄,你還有你的江山。
我微笑,用力仰起臉。我是蕭遙折,輸就輸了。但是不可以輸得太難看。我不喜歡哭哭啼啼,傷情戲上演太久,恐怕觀眾也會煩膩。
我輕笑一聲,好吧,亮亮,如果你一定要有答案才肯相信我的背叛。
我抬手整理他耳邊亂發,忽然媚眼如絲。
我笑,“因為你殺了唐括辯。你能殺他,就能殺我。你說你喜歡我,會喜歡到哪時哪刻?”我貼得很近,輕輕問他。並非全是謊話,我天生不懂信任二字,不懂得怎麼相信自己是被愛的。即使別人愛我,我也感受不到。這是個悲劇,卻不是我書寫的。
“殺了我。”我輕輕說。目光有多少糾結,不必任何人知道。
而完顏亮低下頭,微側的臉龐隨著睫毛的眨動,流下一行淚水。
他極力想要微笑,卻無法微笑。
他難受地想要看我,卻大概終究做不到。
他顫抖地伸出手,我順從地閉上眼睛。
我吸一口氣,等待那雙手落在我的頸項上,卻先聽到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我曾聽過——是刀子刺入身體時的悶重聲響。但是為何,我覺不出任何疼痛。
我疑惑地睜開眼,驀地被眼前的情景震驚。
完顏亮拔出小刀刺入他自己的手臂。
鮮血噴湧,但他麵無表情,好像已覺不出疼痛。
清澈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
他忽然微笑,一如初相遇。
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隻是我與他,早已經回不去。
他端起我的臉,將鮮血輕輕塗抹在我的麵頰,他說:“蕭遙折,是不是你一定要死了,化成鬼,才能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就算你謀反逃跑,我也隻擔心你在哪裏,有沒有吃到飯,有沒有地方住。我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你,因為我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你……蕭遙折,我愛你。”
嘴唇貼上來,沾染血腥的味道。
瘋狂地輾轉吮吸。
這裏是地牢。
他是金國的皇帝。
我記得會被殺頭的人將要是我。
為什麼哭泣的流血的全都是他。
眼中湧現一片熱辣。
有些重量無法承受。
眼淚,我的,他的,彙聚。
心靈,我的,他的,分離。
縱使明明相愛。
卻總是相互傷害。
我們都太倔強,太好強。
而愛是一件不得不低頭的事,所以我們得不到。
即使這樣擁抱。
再醒來的時候,我當然不在陰曹。
我穿著明黃的羅裙,頭上戴著真正的龍鳳對釵。
香爐嫋嫋,宮女成行。
圓圓的窗子,掛著一個金製鳥籠,羽毛豔麗的小鳥歪頭叫:娘娘千歲。
罪人蕭遙折滿臉鮮血地死去。皇後蕭瑤娥憑空出世空降寶座。
他再也不願等我。
他再也不願信我。
他甚至不對我笑。
但是他無法讓自己不來看我。
他總在暗夜時分,來到我宮殿門前,長籲短歎。月光清冷,他的頭上也染就一片銀霜。
我們終於是夫妻了麼。
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更加疏遠。
我用另一種方式成了皇宮的主人,我終日無事,在宮內遊來蕩去。或者這份差事,可以稱作“大內行走”?想起完顏合刺當政時,我曾幻想有朝一日住在這裏。我要拿著毛筆,在每扇牆上都題一行小字:蕭遙折到此一遊。
如今我卻失去了這樣的興趣。
曾經的管家如今的總管說:“你不要這樣不快樂,我們都喜歡開心的你。”
我冷冷地說:“叛徒!奸細!”
管家說:“我原本就是主人的手下,當然要向著他,不過說真的,他和你相比,我比較喜歡你。”
我說:“當然。因為我是個笨豬,看不出身邊就有細作眼線。原來他根本就沒有信任過我!”
管家說:“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
我想不出。
師父以前就說過,我這個人欠缺領悟力,所以學不會高深武功。但是那又怎樣,我如天下一切文人擅長表達。我不需要領悟別人的意思,隻需要能抒發自己的情緒。因此我擅長輕功,飛來飛去可供我盡情展現。
這道宮牆雖然深廣,我卻沒有放在眼中。
我是江湖第一高人鬼見愁的徒弟,即使再不肖,我也飛得過這道牆。但是我沒有。別問我為什麼,我隻回答我不知道。
我像哀怨版的娥皇女英,為了配合情景,刻意在宮殿前種了一片竹子。現在這大內是我家,誰也不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
忽然想起,那年我爬上殿角,險些滑落的舊事。
驀地心頭火起,我摸進禦膳房,找到一把同樣型號的菜刀,準備去劈掉害我摔跤的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