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這裏是完顏合刺的寢宮,如今似乎被裝修成了一個書庫。
完顏亮不喜歡住在這裏,那個人隻喜歡睡在我門外的地板上,真是特殊的興趣。一如曆朝帝王,總有怪癖。
我綰起袖子,舉起菜刀,憑空舞一個劍花。相當好看的飛上屋簷,正準備手起刀落。忽聞梁下傳來吱喳聲響。我懷疑底下藏著胖乎乎肉顫顫的小四喜——大老鼠。於是我揭開一塊琉璃瓦,斜眼向下瞅去。“吱吱……”
“嘰嘰……”
“咯咯……”
“咕咕……”
“嘎嘎……”
請原諒我的翻譯如此不盡人意,實在是我這個人的耳朵天生就特別RP。它超討厭那些說小話的人,對於它的這種潔癖,我也無能為力。
總之就是在掛著幾許蛛網的大內書庫中,幾個“娥眉曾有人妒”的官員正擺出失寵怨婦狀在“脈脈此情誰訴”。
因為耳朵的非功能性心理障礙,我雙手托腮坐在大殿之上雙目迷茫沉思良久,才終於整理出一些聽到的線索。
1、完顏亮準備攻打大宋。
2、朝臣們對此事頗有異議。
3、誰有異議完顏亮殺誰。
4、一些完顏合刺時得寵卻在完顏亮這朝失寵的舊臣正準備暗中謀策……
“啊呀。”
左掌成拳敲在右掌上,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我張口結舌幾不能語。
謀、謀反!篡、篡位!雖然曆朝曆代都有這回事,光我自己就參預過兩回。實在沒什麼可驚訝的,但我還要擺出大吃一驚狀。畢竟這回是他們要篡我家亮亮的位。
我心裏千思百轉,流光如電。
他們沒有我那種浪漫的理由,也不必對完顏亮手下留情。一旦完顏亮率軍南下,這幫人擁個新的帝王,再把亮亮……
我猛地驚出一身冷汗。
隻能感激天可見憐,讓我在無意中揭開這個大黑幕。
事態緊及,沒有耽擱的時間了。我衝回寢宮,換了衣服,洗了臉,梳了頭,畫了眉,喂了鳥,戴上滿頭珠翠,然後在十二個宮女的扶持下,嬌柔無力地去見完顏亮。
完顏亮與我分居,住在他自己的小宮殿。
門外故意諷刺地掛一個方扁,上寫皇帝親筆草書——南少林。
兩個侍衛長矛相交,“砰”的一聲把遍體綾羅的我攔在門外。
“你們男少林女客不得入內對吧……”我滿頭黑線地拿出皇後大印,在他倆額角上各蓋一枚印戳:“我是北峨眉的滅絕師太、古墓派的開山師祖、絕情穀的公孫二娘……”
“胡攪蠻纏派的蕭遙一仙。”有人冷冷接道,轉過身來,目光如電,當然隻能是完顏亮。
一切如電影鏡頭,忽然定格。
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目光交彙,波光詭譎。
我緊張道:“我有大事!”
他微微一笑,薄薄的唇角漾起無限嘲諷,“你?大事?”
我心下一涼,但還得勉強,“此事關係江山社稷百姓安危你的性命我的飯票……”
“我不想和你說話。”完顏亮漠然地掃過我的臉,旋即別過頭,“回你的宮殿去,乖乖當一個普通的女人,不要再出來興風作浪危害世人。”
我扶在門上的手漸漸鬆開,低下頭,無比失望。
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舍不得分開,卻又要相互傷害。
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再次抬頭,強迫自己去看,根本不想看到的那張已經不會對我溫柔微笑的臉。
“不要去打大宋……”我說,“有人要害你……”
我想讓他小心,但是我還沒有說出,他已發出銳利的笑聲截斷我,像聽到一個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話。
“有人要害我?”他笑不可支地捂著腹部,半晌才抬手指我,一字一句,目光冷冽,“如果有人要害我,那個人不就是你?”
我的心徹底涼透。
是的,在他眼中我早已信譽破產。
他曾無比信任我,無數次地對我說:如今我隻信你一人。
但那已經結束。
沒有可責怪的。他從來沒有錯。
是我把他逼到現在這一步。
我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有什麼正在一點一滴慢慢裂開。我很想持續一種完美的演技來符合所有觀眾的期待,但是為什麼,我卻在這一刻,在他冰冷的注視下,疲累到無力為繼。
我緩緩地轉過身,脖頸僵硬。我什麼都沒有再說。因為我知道他不會相信。他不會再相信我……
我挺直腰背,驕傲的,保持一個皇後的風姿,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不能回頭,我不能停止。
我怕睫毛會擋不住我的眼淚。
我怕自己會在這一刻認輸。
我一直很驕傲,也一直很努力。
即使有人覺得這樣的我可笑,我也要如此堅持。
我不會求你任何事。
求你相信我……
求你原諒我……
求你不要不愛我……
那些事,驕傲的蕭遙折才不會做。
我坐在鏡子前,一朵一朵摘下滿頭珠翠,脫下羅裙,換上男裝。我望著鏡子,鏡中蒼白的人也望著我。
我一直都隻擁有我自己。
所以我是很強的。
我這樣對自己說。
每天每天都這樣對自己說。
我養的小鳥也隻學會這句話:——我是很強的。
因為隻有一個人,因為沒有誰會期待我,因為沒有人來愛護我,所以才更要變強悍,要變得不會受傷害,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不受傷害。
我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肩。
眼淚滴落,敲打如鏡的地麵。
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才忽然發現我曾經擁有過什麼。
完顏亮終於還是率大軍南下,我也離開宮牆混入軍隊,權充一個小小士兵。我要保護他,不必他相信,不必他知道。
甚至不為任何人。
我說那隻是為了我自己。
因為我天生擁有的東西就太少。
所以一個也舍棄不掉。
既然得不到新的東西,就不要奪走我擁有的那一點點。
完顏亮是屬於蕭遙折的!
蕭遙折,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一個人,來傷害她的亮亮。
擦幹眼淚,我隨軍隊出發,一路景色,勾起無限回憶。左邊的阿牛問我為何總是哭哭啼啼,是不是像他一樣被迫出征。右邊的阿發說他根本就不想來打仗,還說當今皇帝好大喜功性格粗暴。
要看一場戰爭會有怎樣的結果,隻要看將軍帶著怎樣的士兵。
我歎了口氣,仰望蒼藍天宇,有金翅烏鵬展翅盤旋,耳邊卻隻聞冷瑟蕭殺的鼓聲逐漸逼近。
天道救人。
天道滅人。
一切都有定數。
蒼天冷眼,俯看世人掙紮。
你我他皆是棋盤走卒,皇帝妃子不過全是小人物。
完顏亮曾經隻靠幾個人謀朝篡位,他贏得忒過輕鬆。
這一次百萬金兵,大舉南下,卻連戰連敗。落一個腹背受敵,雙麵夾攻。
天道昭昭,亮亮,這一次,它不佑你。
前有南朝將軍楊顯忠率領大宋軍民誓書血戰,後有東京留守完顏雍造反稱帝傳檄天下。我對此毫不驚訝,一切均是早有預謀。完顏亮太過一意孤行,他已無路回頭。
采石之戰,我軍大敗。
完顏亮親登龍船,指揮三軍。
我遙遙望他,依然英俊的男子滿麵風塵。
憔悴,疲憊,還有露骨的孤獨。
他忽然回首,我連忙低頭。
但他並不是發現了我,他隻是遙遙地望著來時風塵路,目光一時淒楚,不知在想些什麼。
南人擅水戰,待我軍船靠岸邊,萬箭其發,我軍船身浩蕩反而首尾難顧,一時間,耳邊隻聞哀聲遍野。我扯過軍旗,淩空踏步,揮開數枝箭簇,一邊救人,一邊巡逡完顏亮的蹤跡。
般板之上,人推人,人擠人,盔甲成為累贅,頭發沾了汗水阻擋視線。在這人群之中,我與他失散。
明知他身邊一定不會乏人保護,但我心急如焚,仿佛有什麼由內燃燒。
猛然之間,一隻手突地伸來拉我向旁一避,我頭一歪,一隻箭將將從背後射過。
有人低低地說:“小心後麵。”
我心神一震,這個聲音。驀然回頭,那雙眼睛孤傲茫然,正是完顏亮。
“你是個好兵。”他牽起唇角,鼓勵微笑,他問:“你叫什麼?”
原來他並沒有認出我,我舒出一口氣。
人海茫茫,你殺我戮。我與他,四目交遞。他滿麵灰塵,染出鬢角成霜。但是這一刻,他抓著我的肩膀,我拉著他的衣服。有某種東西,宛如血液,正在我體內灼熱流動,像要建立某種新的聯接。
“我有一個使命,就是保護你。”壓低聲音,我如是說。
或者沒有壓低的必要,此刻聲音喑啞,連我自己也聽不出我是誰。
我微微一笑,轉身揮開手中大旗,有我在此,誰能傷害我的亮亮!
管你是英雄還是梟雄,管你是名君還是亂臣。你就是你,在遙折心中,你一直都是你。不管你是白衣卿相,還是龍袍帝王。
這一刻,或許距離生死太近。
愛與不愛,都已經恍若輕塵。
前塵種種,均如草芥。
驕傲與惶恐,與光同塵,消失在灼烈的陽光下。
我覺得很快活,再沒有任何枷鎖束縛著我。不可以愛,不能愛,不該愛,那些我自己設下的重重重鎖層層崩裂。原來我隻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女子,原來我,隻有如此簡單的一個願望。
——我不要完顏亮死。
什麼叫愛情。請不要問我,我不知道標準答案。我隻知道,當我扛著這支大金軍旗,當我讓它迎風招展,我心裏隻是為了一個人,我心裏隻是寫滿這一個人的名字。我保護他,不是因為他是皇帝,不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更不是因為狗屁的忠孝仁義。沒有什麼理由,好像有些事早已浸入身體,成為本能。不是沒有理由,隻是已成習慣。
我的亮亮。
我的亮亮。
多少年來,我一直這樣稱呼他。
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一部分。
愛不愛他?
別再問這麼可笑的問題。
如果不愛。
這場戰爭,從日升打到日落,從來沒有任何歸屬感的蕭遙折手裏,為什麼要一直握著這麼沉重地一杆大旗!
“你的功夫很好!”
完顏亮跟在我身後,我們一路衝殺,躲開敵人的武器。
我要送他回到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完顏亮卻在向他的士兵們大吼:“不許後退!後退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