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胖強他們,你們在這裏等!”年紀小小的陸元已經很懂得分配任務,他說完就朝附近的一幢樓房跑去,剩我和駱展陽兩個人。
我纏著駱展陽要他教我怎麼才能打好彈珠,拍好洋畫。
“我也不是太會。”他搔搔頭。
“你教我啦!我看到你比陸元打得好!”我扯他的袖子,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他笑起來,“好吧!”
於是兩個人趴在地上,一個認真地教,一個認真地學。也沒多長時間,陸元就和幾個與他一般大小的男孩子過來了。
“這個女生是誰?”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子指著我,活像發現了入侵地球的火星人一般的口氣。
“我妹啦!來我們家過年的。”
“她也玩這個?”小胖一臉排斥。
陸元搖搖頭,“她跟我出來的,不用帶她玩。”
“我要玩!”我大聲申明。
幾個人都看過來。駱展陽連忙將我拉到一邊,“妹妹,你別玩!他們輸不起,輸了會耍賴,到時候還會搶你的。我贏了的都給你好不好?”
“真的嗎?”我一下子又興奮起來。現在想想真冒冷汗啊,小孩子真好騙!
駱展陽點頭,從我的口袋裏掏出幾顆比較難看的彈珠,重新走入人堆。陸元和小胖子正在劃線和挖小洞,被剝奪了參賽資格的我跟著駱展陽轉。
六年級的大孩子和二年級的小孩子原來同時鍾情於同一類遊戲。對於這一發現我極其興奮,跟在陸元和駱展陽身旁,我滿心激動地看他們以二敵五,並最終將對方殺得片甲不留,取得全盤勝利。
我拿看英雄的眼光看待他們倆,充滿稚氣的崇拜。
回到伯父家,因為過年而穿上新衣服的三個小孩,此刻仿佛剛從垃圾堆裏撿回來。
大伯母一邊生氣地替我們拍身上的灰塵一邊恨恨地對陸元說:“明年休想我再買衣服給你。”然後又打來溫熱水,勒令我們把臉和手洗幹淨才準上桌子吃飯,還不忘數落陸元,“你把妹妹都帶壞了!”
陸元朝我扮個鬼臉,“你本來就壞!”
“你才壞!你是大壞蛋!”我回嘴。
“你壞你壞你壞……”陸元一迭聲說完,手放在臉盆裏象征性地攪了兩下,然後跑了。
駱展陽安安靜靜地蹲著洗臉洗手,我在一邊,想問又不敢問,看了看腰間的毛線包包,他真的會把贏來的彈珠和洋畫都給我嗎?
至少他也沒提要我還給他。
晚飯吃得提心吊膽,吃過飯,父母就領著我告辭了。大伯母拿著五十元的壓歲錢要塞給我,在那種很想要又不得不假意推辭的心理作祟下,從大伯母家門口一直到公共汽車站,我們都處在拉鋸戰中。
大伯母是一定要給我的,因為習慣如此。
而我是不得不虛偽,但卻一定要收的,也是因為習慣如此。
上了車,看大伯父大伯母的身影漸漸變小,我撫著毛線包包長長地鬆了口氣。
那些彈珠和洋畫依舊安然在我的包包裏,回到家,我特地找了個透明的塑料盒子,將其中最漂亮的那些小心地存放進去,為了防止人找到,塞到櫃子的最裏麵。
這樣,就不會有人找到我的寶貝了。
沒想到過不多久,彈珠和洋畫就成了過氣的遊戲。那些五顏六色的珠子和彩色紙片,就這樣被遺忘在書櫃裏,直到我上大學,一次偶然的機會整理櫃子,才得以重見天日。
我上四年級的時候,多種因素的綜合下,成績忽然開始大幅度下滑。母親堅持認為是我學習不專心,因為家長會上老師也多次提到我上課時思想總是開小差,也愛搞小動作,甚至可以把一支鋼筆拆了又裝裝了又拆,如此反複,折騰上一節課也不嫌累。
父親則認為是小城學校的教學質量趕不上老家的學校,而且母親對我太過溺愛,常常放縱我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不督促我好好學習。
最後,父母爭議的一致結果是:將我再度送回重慶念小學,交給外公外婆管。
那年春節在伯父家,因為大伯母的哥哥恰好是老家那所小學的校長,所以父親就拜托伯父幫我聯係轉學的事。
大伯父一口便應承了下來,還歎了歎,“這麼小,又是獨生女兒,你們也舍得!”
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正在討論決定我未來命運的事,隻發現陸元不在,駱展陽也不在。
“哥哥呢?”我問大伯父。
大伯父笑笑,“你哥和他小舅回老家了!”
“噢!”雖然陸元常常欺負我,不過沒人和我玩,日子也並不好過。
“展陽呢?”我還沒問,倒是母親先一步轉頭問駱伯伯。
“在家!”駱伯伯指指樓上,“他昨天調皮,把我的魚缸打破了,所以我罰他在家練字。”
好可憐!我當時就想,一下子滑下沙發,“我去找他玩!”
“年念,不準去!”父親喝著我,“人家在練字,你去幹嗎?”
我噘嘴不高興。
駱伯伯擺擺手,“去吧去吧,反正也沒關係。門沒鎖,你上去就行了。”
我眉開眼笑,朝父親扮個鬼臉,抓了一把糖放在口袋裏,快快樂樂地上樓找駱展陽去了。
“現在的小孩子……”依稀聽到大人在身後這樣感歎。
樓道裏靜靜的,封閉似的樓梯隻有少許的光芒照射進來,顯得有些潮濕陰冷。我一級一級爬上了三樓。
駱展陽家的大門果然是開著的,裏麵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剛進門就看到其中一個房間裏,駱展陽正端坐在寫字台前,他並沒發現我的闖入,仍舊握著筆專心地寫著。
咦,自己一個人還這麼認真!我不以為然,趴在門邊,靜靜的。
冬日的陽光從窗口暖暖地照入,隱約可見塵埃在陽光裏跳舞。穿著藍白相間橫條紋毛衣的少年,臉龐上泛著被陽光映照出的柔和光芒,手握著毛筆,身板筆直地坐在寫字台前,一筆一畫,極認真地寫著。
就是在這許多年後,我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仍忍不住怦然心動。
“駱展陽!”我站在門邊,偏頭叫他。
他聞聲回頭,“妹妹?今天這麼早到了?進來吧!”
我笑嘻嘻地走進去,“我聽你爸爸說你在被罰寫字。”
“嗯。”他點頭,倒沒見得特別不好意思的神情,“昨天打掃衛生,我一時覺得好玩,拿掃把揮來揮去,不小心就把他的魚缸給打破了。”
他說完,又回過身,繼續寫字。
他的房間很簡單,床的旁邊就是寫字台,另有一個書櫃和一個衣櫃,擺放得還算幹淨整齊。我爬上床,坐在邊沿,看他握著細細的毛筆杆子,極快地在方格本子上寫蠅頭小字。
“哇!你寫連筆字啊?”那時,我還停留在寫楷體字的階段,父親說寫字就像建房子,點橫撇捺就是地基,最關鍵是要打好基礎,所以盡管我很想將筆畫連起來寫,這樣寫字快些,但這樣做總會被父親斥責,因此我特別羨慕能寫連筆字的人。
“這是行書。”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看他很快寫完一頁紙,“寫完了嗎?”
他搖頭,“沒有,我爸叫我至少要抄完唐詩三百首才準吃飯!”
“三百首?”我驚歎,就算一分鍾抄一首,起碼也要抄三個小時啊!這魚缸好貴,“那你今天不是不能吃飯,也不能和我玩了?”
他笑了,起身從書櫃裏捧了一堆小人書出來,“你先看書吧,我寫完再和你玩。”
“噢。”我撇撇嘴,隻好抓了一本書窩在床邊先看著,這樣的情況,對一個孩子而言,哪裏能夠讓我靜下心來看書?果然,不一會兒,我看書就看到了他的臉上。
“咦?你耳朵上有顆痣?”我好奇地湊得更近,伸出手去觸碰。
“是嗎?”
他一轉頭,我的手恰好戳上他的嘴。
“呀!好痛!”他抬手要捂嘴,結果毛筆卻從我臉上滑過。
“哇!”這次換我叫。
他指著我哈哈笑,“小丫頭,你現在變成花臉貓了!”
“還不是都怪你!”我伸手一抹,他笑得更厲害,“你還笑,幫我擦幹淨啊!”
“好好好!”他放下毛筆,走出房間,過一會兒拿了個濕毛巾進來遞給我,我接過來,趁他不備,拿起毛筆也朝他臉上一劃,看他臉上頓時被毛筆攔路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