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1 / 3)

那天駱展陽寫的字其實並不符合圓圓的期望,但他又舍不得丟,因為那字太漂亮。第二天遊園會的效果也非常好,很多人圍著那幅字研究了半天,因為書法很漂亮,也因為字的確很狂草,需要大家研究揣測半天才能分辨出是什麼字。

後來去辦公室,圓圓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終於找到個寫字比你好的人了噢!”

我撇撇嘴,拒絕圓圓的窺探。其實那時我正轉著別的念頭,我想去醫院探望駱伯伯,可除了那天駱展陽提過的信息,我不知道其他。但張薇和駱展陽看來那麼熟,一定知道!

奇怪的是,那幾天我一直找不到張薇。去了她的宿舍好幾次,她總不在,甚至她們剛下課我就過去,她的舍友都告訴我,張薇不在,已經出去了。

我並沒氣餒,找不到張薇我就自己去!那天,一早起來頭就有些暈暈的,我還是搭了車到省醫院,又在門外買了些營養品,進醫院去四下尋找,最後來到住院部。接待台後,一個護士小姐正在忙碌著。

“小姐,你好!我想請問下……”慘了,一下子忘記駱展陽的父親叫什麼名字了,“有沒有一個姓駱的病人在這裏住院?”“什麼時候住進來的?”護士小姐頭也不抬。

“呃,我不知道。”看護士小姐抬起頭來冷冷地看我一眼,我又連忙補充,“他是肺癌晚期的……”

“你等下,我幫你看看。”護士小姐劈裏啪啦地敲打著電腦,又問,“叫什麼?”

“我隻知道他姓駱。”我看她麵色不善,所以回答也有些小心翼翼。

“哪個駱?”

“駱駝的駱。”

過了一會兒,她眉頭蹙起來,“轉院了。”

“啊?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說,病人轉院了,昨天轉的。”還是冷口冷麵的。

“那……那他轉去哪裏了?”我一下子慌了。

護士白了我一眼,“這我怎麼知道?資料裏沒記錄。”

我頓時覺得茫然失措,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怎麼會轉院了呢?而且,竟然就是昨天轉的?!我為什麼沒早點來?

我又傻傻地拎著那袋買的東西茫茫然坐車回到學校。在校門口,居然遇到了張薇。

“年念?你怎麼在這裏?去哪裏了?”張薇先開口招呼我。

我張張嘴,終是沒能說出什麼話。

“買這麼多東西,你……”她狐疑地看著我手裏拎的東西,又看看我的臉色,“怎麼了?聽我們宿舍的人說你找了我很多次?”

“沒事了,我隻是……”我壓抑下心裏的沉重,“隻是找你借書,現在借到了。”

“噢。”她和我一起走進校園,“我剛剛送駱展陽走了。”

“什麼?”我扭頭看她,“你說什麼?”

張薇不明就裏地看我,“我送駱展陽走了啊,他帶他爸爸去北京了。”

“去……北京治療?”

“是啊,雖然醫生說大姑父隻能活三個月了,而且最好不要再搬動了,但大姑父還是堅持要展陽帶他上北京去。”張薇歎息著說。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去北京呢?”為什麼要去北京呢?又這樣離別了,那我要哪年哪月才能再見他?

“因為,我大姑在北京啊。”

“你大姑?”

張薇點頭,“是啊,我大姑,也就是駱展陽的媽媽。”

一個人能在一天之內承受多少的悲和喜?在我為駱展陽的忽然離開若有所失時,卻又聽聞他和張薇並不是我所揣測的那種關係。我挽著張薇,低頭默默不語。

“年念,你……和駱展陽是什麼關係?”她轉頭問我,“你們怎麼認識的?”

“通過陸元啊。”我淡淡一句帶過。

“噢。”張薇恍然大悟般,自己又捂嘴偷偷笑,“那天他說要來找你,我還覺得奇怪呢,他怎麼認識你的?以為……”

我懨懨地問:“什麼?”

“還以為你們倆是……”張薇竊笑著,我卻抓緊了她的手,她大概感到疼痛,回頭看我,大驚失色,“年念,你怎麼了?臉色好差?”

“我……”我虛偽地想擠出一個微笑,奈何力不從心,突如其來的一陣黑暗,我抓住張薇,“薇姐……”

腳下一軟,我就失去了意識。

其實我那天隻是發高燒而已,但卻把張薇嚇得不輕,她後來誇張地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活人這麼活生生地在我麵前暈倒啊!”

我也沒見過人這麼鮮“活”的表情。

身體的病很快就好了,然而心病卻遲遲不肯痊愈。寒假過後,我從張薇口中聽到了駱展陽的消息,他的父親終還是撒手人寰,在北京火化後,他將骨灰帶回家安葬。

那時恰好是周末,星期一又沒有太重要的課,我隻和宿舍的人說要出去玩兩天,就收拾了兩件衣服,拿著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偷偷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回了小城。

下了火車,我卻沒有回家,也不敢回家。背著背包,天生路癡的我循著記憶裏的線路坐車到了駱展陽家所在的小區。

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一切都是帶點熟悉的陌生。我記得他家在十一棟,但樓房林立,我卻又不知道怎麼走。問過了好幾個人,兜兜轉轉了半個小時,總算是找到了十一棟樓。

站在樓梯口前,心裏是近情情怯的感覺。我為什麼來?僅僅是看看他嗎?看到他了之後又該怎樣呢?

我這樣猶豫著,越想得多越不敢上樓。我多希望他能了解我的心意,卻又怕他因此明了我的心意。他會怎樣看我啊?一個送上門的女孩子嗎?這樣不知羞恥地從學校偷跑回來,就隻為見他一麵?

我扶著樓梯的欄杆,始終拿不準應不應該上去。在猶豫的當口,樓上忽然有下樓的腳步聲,我嚇得趕快轉到一樓的過道裏躲著。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下來了,看了看背影,不是駱展陽,還好!我心裏鬆口氣。

站在一樓的過道裏,我暗自歎息,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幹脆上去吧,如果他不在家,那就算了;如果他在家,我也算心願完成,看他沒事就好了。

我一咬牙,走出一樓的樓道就往樓上衝。

“妹妹?”

還沒等我上到三樓,就在二樓樓梯的轉角遇到了駱展陽。他身著白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褲子,頭發比上次見他時長了很多,眼窩深陷,臉色略黃,看起來很憔悴的樣子。看到我,隻是很驚訝地叫了出來。

那時我想,他此刻看到我的驚訝,是否和幾年前我高一時在學校看到他時是一樣的感受?

“你……”我沒想到這麼快就看到他,張張嘴,原是想安慰他幾句的,不料眼淚就這樣不給麵子地衝上了眼眶。

“你怎麼……怎麼在這裏?”果然啊,和那時我的問話都是一樣的!

我來看你。這話我說不出口,眼淚卻劈裏啪啦往下掉個不停。

“怎麼了?”他走近我,聲音裏有無限的疲憊。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我是來看他的啊,怎麼還在這裏給他添亂?我擦了擦眼淚,“我……我聽說駱伯伯他……”過世兩個字,怎樣也擠不出來。

“去世了。”他倒平靜過我很多,“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開學了嗎?”

“我……周末,我就回來了。”沒敢說,我是專程回來找他的。

“噢。”他淡淡地,也沒追問什麼。那時他的心情,大概也想不起追問什麼。

我等了一下,看他沒再說什麼才問,“你要出去嗎?"

“去吃飯。”

“噢。”我站著,進退維穀,頗有些尷尬。

“一起去吧。”

他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歎息什麼,我跟在他身後,半是喜悅半是不安。他一直沒再多說一句話,隨便找了個小小的餐館,炒了兩個菜他又怔怔坐著,不知在想什麼。

我不敢打擾他,趁他發呆的當口悄悄地注視著他。他……很難過吧?可是,這個時候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吃飯呢?駱伯母去哪裏了?

菜端上來,他還是在發呆。

“駱展陽……”我叫了他一聲。

他總算抬眸看了我一眼,眉頭蹙了蹙,又垂眸下去,“哎……吃飯吧。”

我也沒有多言,拿不準這個時候說什麼合適,隻好端起碗悶不吭聲地吃著。

“我爸爸最喜歡吃這家炒的菜,他總說這裏的回鍋肉炒得香,肥瘦恰到好處;又說這裏炒青菜火候夠,青菜炒出來又香又不失本味,就算放到冷掉菜都不會變色……”

他並沒帶哭音,隻是很平靜地說著,我卻聽得想哭,隻拚命地忍著,試圖用吃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說過幾句之後,又沉默了下來。一直到我吃完,他碗裏的飯還是滿滿的。

“駱展陽,”我拉了拉他的手,“我們走吧。”他表麵看來雖然還是正常清醒的,然而骨子裏卻失魂落魄,就算坐在這裏一個下午,他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他點頭,“走吧!”起身就走。

我趕快拿出錢包付了錢,跟了出去。原本擔心他會漫無目的地閑蕩,他卻徑直朝回家的方向走。

我跟著他到了他家裏——收拾得很整潔,客廳的牆壁上掛著駱伯伯的遺照,他在沙發上坐下,就這樣望著駱伯伯的照片發呆。我關上門,也悄悄在地板上坐了下來,望著他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還蓋著被子,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將我抱到這裏來的。厚厚的窗簾將房間遮蓋得讓人晨昏不分,我坐起身,撩起窗簾的一角朝外看,外麵天色已經昏暗。

床邊,擺的不是我穿來的鞋,而是一雙女式棉拖鞋,我想著他抱我上床,還替我脫掉鞋子,一陣郝然。

跳下床,拉開門,空氣中有陣淡淡的食物香味傳來。我悄悄走到廚房。

“你醒了?”駱展陽站在煤氣爐前頭也沒回地問道。

“嗯。”我還以為自己腳步放得夠輕了,沒想到他還是聽到了,“你在做飯?”

“是啊,總不能餓著你。”

我挨近他,“做什麼?”

“我隻會做些簡單的菜。”他回答,將土豆絲倒入鍋中,翻炒起來,“吃完飯你該回家了。”

“我……”

回家?回家我還不被父母給狠狠地罵一頓?而且他們一定會追問我為什麼自己偷偷跑回來,我實在給不出正當的理由,也沒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我對他的感情。

“我可不可以在這裏寄宿一個晚上?”我可憐兮兮地問。

他終於回過頭看我一眼,眉頭緊蹙,目光銳利。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和父母吵架偷跑出來的?”他問。

我搖頭,“沒有。”

“那為什麼不回家?”他轉頭看鍋裏。

我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因為你啊!“我……我明天就回學校了。”

“那並不影響你今晚回家。”

“我……我不想讓我父母知道我回來了。”我心一橫,衝口而出。死就死吧,就算讓他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又怎樣?我就是專程回來看他的,又怎樣?

他沒再說話。待土豆絲起鍋,才轉頭對我說:“先去看電視吧,我還要忙一會兒。”

這表示什麼?他同意我留下來了?我忐忑不安地走出廚房,卻不敢在客廳坐著。駱展陽的家並不大,是八十年代前期建造的老式樓房,兩房一廳的簡單結構,也沒有過多的裝修,因為年代久遠,也許還有些我自己的心理作祟,總覺得並不算太大的客廳有些陰冷。那牆上掛著的,是駱伯伯的遺照啊!

我又轉回了廚房,就算隻看他的背影,心裏也是暖的。他手腳還算麻利地做菜,端上桌的雖然隻有兩菜一湯,然而看起來卻覺得美味可口。

“吃吧。”他將筷子遞到我手上。

味道其實很普通,但也許在我心裏總覺得意義非凡,所以吃起來也格外的帶勁和賣力。他吃得很少,但沒再像中午那樣以發呆為主要工作,我倒很捧場地全部吃了個光。

他看我滿足地笑著,一副飽得無法移動的樣子,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這是今天見到他,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笑什麼?”吃幹抹淨的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沒什麼。”他動手收拾碗筷。

我連忙和他搶,“我來吧。”

“傻丫頭,坐著吧!”他不讓我動手,自己端著碗去了廚房。我又像哈巴狗一樣地跟過去,一方麵不願意放棄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另一方麵,叫我一個人待著,我真的害怕。

“你……請了很長時間的假嗎?”似乎從駱伯父生病到現在,他好像都沒回學校上過課,“功課不要緊嗎?”

“不要緊。”水龍頭“嘩啦啦”地響,他答話也簡潔明了。

“那老師不說嗎?”

“有什麼重要的?”他冷淡地回答,“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爸爸更重要?”

我抿唇不說話了,他沒了平日的溫和,話語裏有幾分不耐煩,讓我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過了一會兒,他洗好碗關了水龍頭,“抱歉,我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真是廢話,誰遭遇這樣的事還能心情好呢?

“我是因為……哎,算了,不說了。”他將碗收好,洗了手,“走吧,進去看電視。”

“你……不趕我走嗎?”我小心地問著。

他看著我,“你不怕,就在這裏住吧。但是明天一定要回學校。”

我笑了,用力點頭,“嗯。”

我睡駱展陽的房間。

夜裏,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那種感覺非常複雜,一來因為環境的陌生,加上我有些挑床,所以不適應;再則可能睡了一個下午,所以也沒太多睡意,但更多的是因為睡在他的床上,隔壁就是他,心裏總有些怪怪的感受,有興奮有羞澀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念頭。

他睡著了嗎?還是在想著他的父親?會不會因為我在這裏也有些受影響呢?

我心神不寧,輾轉反側,居然折騰到半夜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然而這種睡眠是很淺的,因為我的意識始終在活動,就在迷蒙中,我聽到房門被輕輕打開。

一下子,所有的意識都覺醒了,全身上下的汗毛都豎起來。

是他嗎?半夜裏這樣輕手輕腳地進來做什麼?意圖不軌?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就算相信他的為人,不過我還是在被子裏捏緊了拳頭。

他卻隻是替我理了理被子。我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