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真假(1 / 3)

轉眼已近歲末,短短的一月中,旻元連續得悉了兩個覺得痛快的消息。一是平遠將軍蔣叢的暴斃而亡;二是姚士韋唯一的女兒急病身故。

蔣叢歿逝後,便由其副將周延陽掌兵權,率兵前往邊陲出戰夷人,皇太後對此甚為滿意,道該次可謂一舉兩得,除卻蔣叢心腹大患,平息內戰,更可一並解決夷人來犯無合適將帥出征的難題。然而,他卻感覺到當中另有不妥當之處,周延陽行軍多年,用兵如神,驍勇善戰不輸蔣叢,若隻論能力,接任蔣營將軍一職可謂當之無愧,隻是,蔣叢逝後的翌日,周延陽便上書朝廷自請將功贖罪,此一舉,於旻元看來,未免過於著跡,亦太過急躁。

然而,皇太後已早他一步降下懿旨準了周延陽所奏,他雖心懷憂慮,卻隻得靜觀其變,以策萬全。

而姚士韋之女於其父一意要將其送進宮前香消玉殞,真可謂順應了他的心意。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心情尤其的愉悅舒暢,馬上為姚士韋下旨,憐其喪女之痛,特準其告假一月不必早朝,更送上撫恤金銀若幹。待田海福傳旨回來後報稟姚士韋“麵呈豬肝色”時,他笑得合不攏嘴,連聲稱好。

足足一個月辰光,不必再觀瞻姚士韋那一張霸氣淩人的國字臉,可有更廣闊的餘地可自行決定一些事,奪回某些本就是他的大權,所謂如魚得水也不過如此吧。由此更可知,如若可將姓姚的徹底清理出朝政核心,該是何等大快人心之事。

他隻命自己,今後務必不遺餘力,隻求得一個屬於自己的結果。

蔣叢逝後,榮德音的送嫁儀仗原路而回。已婚配的公主以未嫁之身返回宮中,皇太後雖對此事不置可否,但亦微露不悅之色,旻元自是看在眼中,不動聲色。事情峰回路轉如斯,著實出乎意料,隻是德音雖不必委屈下嫁蔣叢,但因此而重返宮中,恐怕未必是好事。隻能待其返至宮內後,再見機而為。

頤襄殿內安靜無聲,隻偶聞旻元翻閱奏折的細微聲響,一旁侍立的宮人屏氣斂息,已然是一貫的規矩。自他開始不著痕跡地把握朝政以來,便喜於頤襄殿內披閱奏折,因為方便如言送來羹湯,每日酉時更鼓響過,如言總會準時於頤襄殿外求見,然後陪同他喝下香醇滋潤的濃濃熱湯,使他身心暖透一整夜,不再難抵那長夜思索的疲憊。

直至申時三刻之時,田海福進內通傳道:“皇上,瑤章公主鸞駕已返回宮中,瑤章公主此時於殿外求見。”

旻元自奏折中抬起頭來,一邊擱下禦筆,一邊道:“宣。”

少頃,榮德音隨田海福走進了殿中,旻元自青金紫檀木盤龍團雕龍椅上站起,緩緩步下玉階,不待榮德音行禮便開口道:“德音一路周折,恐怕是勞累非常吧?何須一回宮便來見朕?該先行好生休息才是。”

榮德音垂下眼簾,直直地在旻元跟前跪下,語含慚愧道:“德音前來,隻為向皇兄請罪,德音任性妄為,於青州出逃逆旨抗婚,罪該萬死,求皇兄賜罪。”

旻元麵上微微一沉,伸手扶起她道:“起來再說。”看著榮德音帶著一絲倔強的清麗臉龐,他短歎了一下,又道:“你該是知道,朕並不怪你。但你可知,倘若此次蔣叢並未暴斃而亡,將會怪罪於你的,便不僅是朕一人。”

榮德音朱唇微微地翹起,道:“德音明白。德音今後定必規行矩步,不再使自身陷於兩難之境,免皇兄為德音為難。”

旻元神色略有和緩,點頭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宮歇息吧。明日一早,朕再與你一同前往向母後請安。”

榮德音抬目,眼光落在旻元的臉上,稍稍停了一下,似是作了短暫的思量,方道:“皇兄,德音有一要事相告。”

旻元察覺到她神色竟是一派鄭重,不由心下暗奇,道:“你且道來。”

榮德音頓了頓,目光益顯凝重,一字一眼道:“德音在青州期間,曾偶遇一名與柔妃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名叫花如言。”

旻元聞言,臉色倏地一變,半帶思疑地注視著榮德音,半晌,方緩聲道:“天下間,同名同姓之人,比比皆是。”

榮德音輕搖了一下頭,語氣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此女與柔妃,樣貌極為相肖。”決絕的清冷從她眼內一閃而過,續道:“如不知情者,定會將二人錯認。”

旻元臉上掠過一絲驚異,心下忽而沉冷如宮牆之內抑翳的冰霜,腦間不期然地浮現起一折又一折曾被自己忽略的細節,是蒙昧不清,更是自己不願往下深究的僥幸與自欺。

“你見到的那位女子,來自何方?你可有細加探知?”他麵容愈帶僵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榮德音,似是意欲從她神色間捕捉到一點言語真偽的痕跡。

榮德音卻兀自淡定自若,麵沉如水,道:“此女自河原府平縣而來。”她看到皇兄漸次變得青白的臉色,暗暗咬了一下牙,橫下心來再道:“她正與吏部主事薛子欽一同上京,皇兄若有懷疑,大可派人查探一二,孰真孰假,自然一清二楚。”

旻元濃眉緊蹙,噬心的驚痛悄無聲息地自潛意識內於胸臆間蔓延開來,另有一股不可置信的疑慮使他竭力欲將洶湧的痛心及隱怒壓下,隻容一縷如初的冷靜留於思緒間,使他得以騰出一念細細考慮德音的話,更無遺地回想眼下宮內的如言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到底有何破綻,該早便由他揭穿,卻因為他不願深思的糊塗,沒有道破。

思緒如潮間,田海福進內稟道:“皇上,柔妃娘娘於殿外求見。”

旻元神色一凜,越過麵帶譏誚的榮德音看向田海福,卻遲遲沒能道出一個“宣”字。

榮德音見狀,福一福身道:“如此,德音便先行告退。”眼見旻元容色微顯陰沉,不發一言,隻隨意揚一下手示意準她退下,便斂目垂眉地款款退出了頤襄殿。

踏出回廊外,迎麵是金黃明耀的柔和光亮,宮燈如熾,將廊前亭亭而立的花如語籠罩其中,纖纖身姿愈顯卓約動人。榮德音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嘴角揚起一抹冷嘲的微笑,耳聞對方含笑稱呼:“瑤章公主。”不由更是仰首輕笑出聲,眼內的譏誚更甚。

子欽,你既負我,我自當不會遂你所願。

“薛大哥,德音如今得返宮中,隻想向皇上請求,於下月為德音鳳台選婿……”當日與他並肩向前走去,和煦暖陽驅走了冬寒的凜冽,燦若流華地披於她與他遍身,尤其的溫暖,“屆時,以薛大哥的官職及人才,皇上定會應允德音所求。”她羞赧地垂下頭,臉頰緋紅如桃花嬌豔。

薛子欽聞言暗暗吃驚,斂一斂神,小心翼翼道:“臣回京後,自是專心公務,恐怕無暇顧及其他。”

她抬起頭,方察覺他眼神的回避閃爍,“你曾答應過德音,如果花如言得以平安歸來,便會答應我的每一要求。”

他別過頭道:“如言是周副將放走的,並非公主所救。”

“你言下之意,便是我強人所難,並非你真心所願,所以如今要反悔,是嗎?”

“公主千金之尊,臣此等卑賤之軀,實在無以高攀。”

她淒冷而笑,“並非你不能高攀,而是你心中另有鍾情之人。”糾纏於心底的,是孤絕的痛與恨,“我隻想聽你的真心話,你告訴我,可曾對我有半分牽掛?”

他依舊避開她的眼光,語氣卻是堅定不移:“臣一直以來,隻牽係如言一人。”

子欽,自你說出那一句話開始,便昭示著你今生終與花如言無緣!

榮德音施施然走到手捧食盒的花如語身邊,唯見對方笑意盈盈,眉眼間一派謙和,姿態與當日所見大相徑庭,不由心下冷笑。無論如何,此女與真正的花如言終是有著神緒間的不一樣,皇兄竟久不察覺,也許非因受此女迷惑,而是深宮寂寂,自欺欺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