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出去,跪在佛堂內,我閉著眼睛,脊背挺得筆直。
浸染跪在我身後,她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她於心不忍,可是我沒有動,亦沒有開口說話,我怕自己隻要一說話一站起身便會難以自製地飛撲向李玄風。
我不能去看他,他是害死玄華、玄正和玄聰的凶手,他害得我骨肉分離,我無法原諒他,不能原諒他。
浸染長歎一聲,終於起身出去了。我聽見來福哀嚎一聲:“娘娘?您好狠的心哪!十年哪!皇上對您十年的愛戀和守護都抵不上他曾經的一念之差嗎?您隻心心念念想著皇上對您的傷害,可您是怎樣對皇上的?您也曾親手殺死了您與皇上的孩子啊!”
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
我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一世的恩怨情仇豈是一句不愛亦不恨便能說得清的?十年了,他細心嗬護我十年了,他為我力排眾議,為我廢黜後宮,為我不立皇儲,為我不要子嗣,他像一棵大樹般站在我身後,任由我依靠撒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早已深刻在記憶裏,我越是想要抹掉,它們越是清晰地跳躍出來提醒著我他愛我,我亦愛著他。
入夜,我會習慣性地伸手去抱身邊空空如也的他,晨起,我會在睜開眼睛之前撒嬌地說:“玄風?親親我!”用膳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夾一筷子他最愛吃的菜卻不知該遞給何處,喝茶時我會莫名其妙地吩咐泡上玄風最愛的雪頂含翠。原來我早已將他深深地刻入了骨髓,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不敢愛。
十月二十日,霜降。
天空中下著綿綿細雨寒氣逼人,來福和喬喜最後一次長跪在戀橘宮門外。
“娘娘啊!皇上,皇上他不行了!您最後讓他看您一眼吧?您讓皇上閉眼吧?奴才求您了!”
一片哀求聲傳來,我聽見有宮女太監的聲音,還有禦林軍的聲音。他們的額頭磕在被雨水打濕的地麵上,發出劈啪的聲音,無比刺耳,我死死咬著唇一言不發。
浸染在我身後跪著,終於咚咚地開始給我磕頭。我沒有轉身,我知道浸染的頭磕破了,亦知道門外一幹宮人們的頭都磕破了,但我依然僵硬著。
浸染是玄華的人,她不是在幫李玄風求情,我知道她是為了我。隻有她知道我心中的苦,隻有她才知道我的心比他們還要痛。
我終於站起來,走出佛堂,走進書房,提筆寫下了四個大字——“來生不見!”
永和帝十四年十月二十日酉時,永和帝李玄風駕崩,時年四十三歲。
臨死前玄風手裏緊緊地攥著我最後寫的那四個字——“來生不見”,婷娟說他在看見我寫下的這四個字後終於閉上了眼睛,他的眼角含著兩顆清淚,麵上滿是不舍,但唇角卻是彎起的,他的懷中依然珍藏著那支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蝶戀花金步搖。
最後的日子裏,陪伴他的不是我,依然是這支金步搖。那是一個美麗的錯誤,這個錯誤從那****與玄聰在永翠園內打雪仗開始,從它成為玄風生命主旋律的那一天開始,這支金步搖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劇。
我能給予玄風的,隻是這支金步搖,它是他偷來的,生前如此,死後,亦如此。
為這個千古明君的英年早逝,宮裏宮外哭聲連連。長安城內,百姓自發服孝舉喪,十裏長街,白茫茫地跪倒一片。
十月二十一日,來福宣讀永和帝遺詔,由定國大將軍廉親王李玄茂即位稱帝,玄風還專門留下密旨,不準固海王李麟還朝吊唁,他的身後事不得勞煩皇後,諸事皆交付給李玄茂處理。
玄茂接到飛鴿傳書後八百裏加急返回長安吊唁,同時帶回二十萬大軍以防發生宮變。
我避開喧囂的人群,帶著浸染悄悄來到了靜心寺。十年裏,我第一次踏進了靜心寺,將這裏的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
納賢閣和靜心殿還和以前玄華活著時一模一樣,打掃得十分幹淨,室內生著火盆,像是一直有人居住。
我坐在多年前曾坐過的貴妃椅中,閉著眼睛回味曾經在這裏和玄華淡淡相守的每一天。玄華的一顰一笑仍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然,物是人非。
玄華?你一人在天堂裏會冷嗎?十年了,你還記得我嗎?你會不會等不及我先去投胎?
靜心殿內,依稀還能聞見玄華身上的臘梅香味兒,淡淡的,卻沁人心脾。
走出東院,我來到了三姐曾居住過的西院。這裏和我初見時一模一樣,隻是在念嬌殿的正殿中多了一座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