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兒這就去。”不改調皮地吐吐舌頭,向呆立一旁的貼身丫環啞兒招招手,謝盈跑得飛快,已無方才的委屈。
“老爺,這不好吧?那位雲先生……”管家上前勸說,遭到一府之主的冷眼。
賢妻早逝,自己又忙於朝中瑣事,惟一的女兒缺乏管教是自然的,但多多少少也被府裏這批奴才給寵壞了。一年換了九位先生,這次要不是托了熙貞格格的麵子請來在八旗王親貴族中頗有名氣的女先生,他還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
“這一年來,府裏請了多少位先生?”
“稟老爺,連此次的雲先生算在內共計十位。”
“那麼有哪位像雲先生一樣可以讓小姐大哭,隨之又高興起來的嗎?”
“沒有。”
“那麼在雲先生來之前,府裏除了我之外,又有誰能製服小姐嗎?”
“也沒有。”
“這就是了,以後對於雲先生管教小姐的事,你們不許再多嘴過問。”
“是,奴才記住了。”
“都散了吧。”
揮手遣開眾仆,謝君恩兀自盯著湖中央的水光,不知所思。良久後,才深深長長地歎口氣,轉身走向書房。
立夏的夜仍餘留著春季的幹冷,拂過湖麵的風吹進屋內,吹得燭火忽明忽暗。把帶來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完畢,雲顏頗覺寂寥地打量著除了必要的幾件家具外無什麼裝飾的房間。
原以為自己會被趕出謝府,然一場鬧劇結束後她竟然留在了此地。因此也覺得謝府的主子謝君恩有點不可思議,女兒被她推進湖裏,他都能不生氣。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嗎?說不定他還真是明察秋毫,已判斷出下午一場鬧劇的來龍去脈。然而她自己的脾氣似乎在這幾年來越發暴躁,缺乏耐心,常常使他人難受。
對著跳動的火光眯眼,她習慣性地閉目沉思。
“先生,先生……”響亮的悅耳嗓音從遠處傳來,謝盈小跑著來到門前,“……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女孩跑得微喘著氣,兩頰有淡淡的暈紅,昏暗的光線映著一雙水靈的美目,的確是令人憐愛的美人胚子。
“先生,爹要我請你去飯廳吃飯。”
“讓丫環過來就可以,怎麼你自己跑來了?”見她身前身後無一名仆人跟隨,雲顏奇怪。
吐吐舌頭,謝家惟一的小姐尷尬地笑笑,蹭步走到新進府的先生身旁。
“那些丫環做事拖拖拉拉的,還不如我自己跑過來快些。再說,下午的事我還沒謝謝先生,幸虧先生沒把我逼啞兒裝成我的事告訴爹,要不我一定挨罰。”
會意地微笑,雲顏整整略起褶的衣衫,又將謝盈因奔跑而落下的兩綹絲發夾於耳背。
“你不怨我?下午我可是當著府裏一半仆人的麵把你浸在湖水裏的哦。”
“本來是有點怨啦,不過是我有錯在先,而且你又幫我在爹麵前撒了謊,爹爹教過我要知恩圖報。”
咦?看來謝家惡名在外的小姐雖看似性子惡劣,但本性不壞。因彼此初見麵時產生的不愉快徹底煙消雲散,雲顏握住對方柔軟的小手。
“走吧,別讓你爹等久了。”
“等等。”謝盈拖住抬腳的女先生。
“怎麼了?”
“那個……還有……”吞吞吐吐了半天,另一人輕皺眉現出一副超越年齡的老成,“……待會吃飯時,先生可不可以幫我求求我爹,不要再讓我背《三字經》?我從六歲時就開始背這個爛經,每個先生都要我背,好沒勁,還有那個《唐詩三百首》、《老子》、《詩經》……”
“六年來每個先生都教你念這些,別的什麼都沒念嗎?”實在詫異,謝府前後十幾位先生竟然都隻教這種悶死人的東西,難怪謝盈會想盡辦法氣走那些老八股。
“沒有。”謝盈搖搖頭,不甘地嘟起嘴,“先生們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我學我娘,什麼‘克盡婦道’、‘賢良淑德’……反正都是些我不懂又無聊的東西。”
都是些讓人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雲顏笑出聲,突然間感到同這個女弟子間頗為投緣。
“過會兒我會幫你求你爹,但以後你不許肆意胡鬧。”
“是,先生。學生一定謹記先生教誨。”
中氣十足的回答又換來另一人愉悅的笑臉,一大一小攜手步向前院的飯廳。飯廳內除了伺候的兩個丫環外就隻有謝君恩一人篤定地等著,見兩人進廳,表情無變化。
“讓謝大人久等了。”出於禮數,雲顏笑不露齒。
男主子沒開口,僅僅點個頭,比個手勢示意入座。上菜,盛飯……直到動筷前,都沒有人講話,活潑的謝家小姐也不敢在曆來嚴肅的父親麵前造次。雲顏偷偷地以眼角打量著謝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語的個性。
棱角分明的輪廓,緊繃的臉部線條,肅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頗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威儀感。尤其是一雙直勾勾地凝視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奪人心魄。他吃飯的動作與其說話的語調一樣,呈現出極為穩重的節奏感。伸筷、夾菜、張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把握得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挑不出一絲可指責的地方……隻是,卻總皺眉,如四合院裏的孤老頭一般,於是那雙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雙眸叫偷窺者不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的悲哀。
“雲先生。”
“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對象突然側首說話,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咽著。
“先生,喝湯!”眼疾手快的謝盈立刻把盛好的湯遞上,而謝君恩的眉則皺得更深。
喝了救命湯,喘過氣的雲顏也未現出半分不好意思,僅僅朝謝家父女狼狽地笑笑。
“雲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過於急躁。”謝君恩的語氣太平,全聽不出他說此話的目的。
“呃……”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小女生性頑劣,還望雲先生常常為她多考慮些。雖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確,但有時欲速則不達。”他停筷,稍嫌無禮的視線看得人渾身緊張。
“的確。”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謝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頗有悔意的人當下承認。
“雲先生在此長住,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我或者管家,將謝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處,做先生的當然可進行責罰。”
總覺得謝君恩說的每句話都酸得叫人生氣,但她也不便表現出自己的反感,僅僅勉強一笑,扯開話題。
“這個自然,謝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經》、《道德經》之外的宋詞元曲吧?”
“教什麼,怎麼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請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給先生了,隻希望先生能將小女教養成一位行事得體大方的漢家名門閨秀。”
漢家名門閨秀?多少有點叫她不以為然的可笑說詞,雲顏忍不住反問:“敢問大人,怎樣才算是漢家名門閨秀?”一時被問住,謝君恩怔怔地看著小自己整整一輪年紀的女子。
“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擅女紅,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呢?又或者隻要一副含羞帶怯的嬌悄模樣?如果我沒記錯,故世的謝夫人熙慧格格並不是漢家名門閨秀吧?”
絕對的沉默,謝君恩夾在手指間的竹筷抖動了一下後,落在餐桌上。“啪”的響聲,使得同桌的其他二人心髒漏跳一拍。
“是我失言了,我還有公務趕著辦,雲先生請自便。”他倉皇起身,目光不再犀利,相反,閃過迷惑的驚慌。一揮袖,高挺的背影跨出門檻。
“爹爹好像有點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把飯吃完就走了呢。”方才不敢說話的謝盈輕聲道,“先生不該提起我娘的,爹爹從來不讓府裏的人提我娘。”
“為什麼?”純粹是出於下意識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搖搖頭,十二歲的女孩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每次我問爹爹關於娘的事,他就隻說我娘是格格,不該嫁給他這樣一個四品的漢官。”
什麼意思?僅僅是因為漢人身份的自卑?雲顏疑惑。從第一眼見到謝君恩起,她就覺得這個人嚴肅得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令人欲挖掘的迷。
“先生,明天我真的不用再背那些個爛經嗎?”明明已經聽到父親的允諾,但謝盈仍不放心地最後確定。
“當然,明天我教你念兩首宋詞。然後……”突然間想到了有趣的事,雲顏嘴角不禁上揚,“然後我們一起做個紙鳶,放紙鳶怎麼樣?”
“真的?”有得玩,童心未泯的少女瞪大的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芒。
“啊,但你要好好聽我講課。”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雲顏摸摸女孩的頭,不由得在心裏暗暗鬆一口氣。不管起初進謝府遇到何種不愉快的經曆,也不管謝君恩究竟對她會有怎樣的想法,隻要能與自己所教的學生安然相處便是最好的。於是在謝府執教的第一日如此過去,有點莫名其妙,卻不能說毫無收獲。然而她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自己進府後真正的感受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