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東照,無雲的晴空掀開炎夏的清晨。對鏡梳妝,銅鏡中的清秀臉龐不知何時也染上了淡淡的憂,心中無奈的感歎竟已浮上額頭眉梢刻成細細的紋。想起昨夜謝君恩的話語和自己不知如何反應的窘境,心跳不自禁地加快數拍。
年華已逝,卻在這即將凋零的刹那,某個人欲摘下她這朵淡然得幾欲被人遺忘的花。是喜?是悲?兩者皆有,混成無法理解的感歎。但又該如何選擇呢?她喜歡他,喜歡他的沉默和他的穩重,甚至他自私的悲傷,還有總是不住地為他的憂鬱而心痛……僅憑這些,她就說不出任何一個拒絕的字眼。
“吱呀”!
門開,站在門外的人受驚嚇似的轉身,與抬腳跨出門檻的人對視。愣愣的,仿若繼續著昨晚兩人的互相凝視。
“起來了?”他說了一句廢話。
“啊,起來了。”又是一句廢話。
同時意識到彼此的過分拘束,兩人不約同笑。
“今天不需要上早朝,到都察院嗎?”她走出屋子,隨手關緊門扉。
“早朝剛回來,有點擔心你,所以就過來看看。”
著一襲袍圓領,右衽,大襟,馬蹄袖,左右開裾,直身,黑緞為麵料的袍子,外罩石青色的褂子。平常的穿著中透出一股內斂沉穩的氣質,全無時下豪貴高官們的輕佻浮誇。望著眼前這樣的男子,雲顏內心滿足地歎一聲。
“我不是好好的嗎?有什麼好擔心的。”
“啊,怕昨夜太過唐突了。”
她抬眼含笑地看他一眼,搖首,“是有點唐突,您後悔了?”
“沒有。”簡潔有力的回答。
日照台階,草綠花香,有雀鳥掠過廊簷。
“您考慮周詳了嗎?我僅僅是一名漢人教習的女兒,身世背景遠遠比不上那些王爺貝勒們的格格。而且我年過二十,您不奇怪我為何至今不嫁嗎?”她平靜地問他。
“我已經娶過一個格格了,也許在你看來滿漢一家,然而我仍耿耿於滿漢之分。格格也好,漢女也好,總要是心儀的才好。說你年過二十未嫁,若已嫁人,我們又如何能一起站於此屋簷下?”
“大人喜歡我什麼呢?”她不解地問。
“你的善解人意,你釀的酒和你煮的菜。”
都是令人不能不滿意的答案,雲顏愉悅地將眼睛笑眯成兩道彎月。
“承蒙您抬愛,雲顏願為您釀一生的酒,煮一生的菜。”
“嗯。”原先緊繃的剛硬線條皆在薄金的日光下融為不經竟流露的欣喜與滿腹溫柔,“去前廳吧,盈兒正等著我們。”
她起步走在前頭,他緊跟追上,兩人並肩而行。湖上有遊禽戲嬉,過了七夕就快立秋,炎暑過去,他們的緣分才是一個起始的點。
心頭一緊,她無緣由地憶起多年前的某個雪夜,雪地裏一塊翡翠的玉,刻著簡簡單單又深味深長的四個字——“有緣識君”!
似乎冥冥中,她的緣分已到,但心頭仍有不小的迷惘。的確是不由自主地且又不斷地被謝君恩吸引,隻是仍不敢肯定自己將下半生托付於他的決定是否正確。謝君恩又是否真是她一直癡癡等待的命中人?
照常該是一頓極為普通的早飯,日頭東移,飯廳裏彌漫開不是語言能傳遞的溫馨情感。謝君恩默不作聲地咀嚼食物,雲顏和謝盈輕聲低語,而謝君恩與雲顏偶有眼神的交錯,彼此不用開口說一個字,會心一笑便心裏了然。一切與昨日一樣,卻又在一夜之間變得極其微妙。若不是熙貞格格突然急匆匆地闖進謝府,料想飯廳裏的這三人定會將這份悠閑幸福的靜謐保持得更久些。
“謝君恩!謝君恩!你出來見我!”大門才開就聞得來人尖銳明而顯帶有怒意的喊聲,不等謝府的男主人起身,她已衝進飯廳。
“謝君恩,你真是好啊……”伴著從鼻孔裏哼出的冷笑,不是傻瓜的人都能聽出話裏的怒意。
放下手中的碗筷,不緊不慢地起身相迎,謝君恩的平靜無畏叫興師問罪而來的女子越發生氣。
“謝君恩!你什麼意思?難道我們頤貝勒府的人還真叫你這個區區四品左都副禦使看不起了?”
“格格何來此言?謝某何曾看屈過貝勒府,貝勒對在下的恩情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您多半是有所誤會了。”
“姨娘好凶哦,是爹爹做錯什麼事了嗎?”謝盈笑兮兮地替其父解圍。
“哼!盈兒,姨娘問你,你長這麼大想你娘嗎?”她一把拉住外甥女,口氣稍稍緩和。
被問的女孩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你娘死了這麼多年,你想不想再要個對你好、疼愛你的娘?”
“當然,姨娘您為什麼問這個?”謝盈一頭霧水地問。
“還不是你冷血的爹,皇上為他指婚,把你小姨許配給他,來個親上加親,可他不識好歹竟然回拒了。”
小姨?謝盈納悶地皺皺眉。頤貝勒共有六個女兒,她母親頤慧格格最大,頤貞格格排行第三。由於頤慧格格死得早,所以除了常到謝府探望的頤貞格格外,謝盈同頤貝勒府的舅姨們並不親近。印象中最小的姨娘隻比自己大六歲,少言寡語,是名稍嫌冷傲不近人情的女子。
“謝君恩,先不說我們頤貝勒府對你的恩情,也不說皇上對你的寵愛,單單就說頤潔有哪一點配不上你了?你竟然回拒這門親事。若是頤潔的話,大姐在天之靈也會安息的,而且她原就是盈兒的小姨,定會把盈兒當做自己親生的一般對待。這樣好的親事,你憑什麼拒絕?當真是嫌棄咱們頤貝勒府的女兒嗎?”
這唱的是哪一出戲呢?他拒絕了皇上的指婚,怎麼又同瞧不起頤貝勒府扯上關係呢?哭笑不得的情形使得謝君恩不知從何解釋。幸好,一向不受常禮拘束的女兒急著插話進來。
“我不要小姨當我娘!我不喜歡小姨!爹不可以娶小姨!”孩童堅持得幾近固執的話語使在場的數人皆都一驚。“盈兒?”頤貞格格張口結舌,“小孩子家胡說什麼!你爹娶誰哪是你能做主的?”
“為什麼我不可以?不是為我找娘嗎?”天真卻也是最直接的反駁,霎時堵住了另一人的嘴。
“如果要我選誰當我娘的話,我就要雲先生當我娘!”
小小孩童,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盈兒!”謝君恩和雲顏異口同聲地喝止,料不到這般湊巧,兩人又再一次對望。心領神會,謝君恩發出曆來不曾有過的爽朗笑聲。
“不錯,盈兒說的正合我意。”
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頤貞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對數年來相依為命的父女,不記得脾性全然不同的一大一小何時有過如此統一的想法。再看看他們口中的雲先生,則是微笑地立於一邊,平靜的表情讀不出任何風起雲湧的氣息。
自己竟一直被蒙在鼓裏!一股莫名的怒氣,雖已為人妻為人母多年,然頤貞的個性比起少女時更為激烈。
“雲顏!你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憑什麼和貝勒府的格格搶丈夫?我請你到謝府來教盈兒念書,不是讓你來找夫家的!”
看來自己是替罪羔羊了,心中雪亮的人暗暗冷笑,卻也知此時多言隻會為謝君恩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請格格謹言。如果說雲顏隻是漢人教習的女兒,那麼我謝君恩也不過是一名四品的漢官,可說得是門當戶對。倒是貝勒府的格格,我已高攀過一次,拖累了頤慧,此次不能再拖累頤潔格格。”不卑不亢,明著是顧全頤貞格格愛麵子的個性,暗裏卻又保護了雲顏,他的心思已是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