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該用膳了。”
祜澤沒有應他,隻是愣愣地望著滿園的蕭索荒蕪。
尚雋不忍心,哽咽道:“殿下,您別這樣啊,這……這些隻不過是開錯了季節的幾棵桃木罷了。”
是開錯了季節,還是生錯了地方?
昨日開滿了滿枝頭的燦爛桃花,如今已經被連根拔起,運去焚燒,這庭院裏隻剩下幾片殘葉還未清得幹淨。而庭外,已經有司圃署派來的人浩浩蕩蕩地栽種起新苗子來。
隻是這一次不種桃花。
不種桃花,種什麼都不要緊了。
“那個人出生的時候,我正巧陪著父王去議政府上看望議政大人。議政大人臥病在床,聽喜得一女,高興得連禮節都不顧了,丟下父王和我就衝了出去。議政大人抱著她的時候,她哭得好精神,皺巴巴的小臉看上去像隻小猴子。我牽了牽她的小手,她突然就不哭了,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縫,好似哭累了困了,那小手輕輕地反握住我的……”說到這,他溫潤如玉的臉龐露出淡淡的笑容,“父王拊掌大喜,說我兒跟這小女娃有緣,當即開了金口賜婚。”
他當時說不清是什麼感受,望著那個人小小的模樣,隻是心底有一塊地方好像變得很柔軟。
他知道,他心裏並不排斥父王這樣的安排,甚至是有點歡喜的……
“殿下,小小姐她……”想說些安慰的話,尚雋卻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那樣一個討人歡喜的孩子竟連一個好的死法都沒有。
“她出生的日子正是桃花初開的時節,一朵朵含苞欲放的桃花,隨著她的長大而越開越爛漫,年年反複。等她到了懂事的年紀的時候,吵著要在東宮種下一片桃林,我不答應,她連續一個月不來見我……”十來歲的年紀,便已經懂得揪心的滋味。於是,親手為她在殿前種下一片桃林,久久地期盼著能見到那張清雅的小臉上露出令他癡迷的笑容,“那個人死了之後,我執意將這些桃樹移植到昌德殿,這樣每一天我都可以照料它們,為它們澆水……現在母後把桃樹這麼一砍,丟進大火裏燒成了灰燼,對我來說,倒真是省事多了……”
敘述一件會叫人肝腸寸斷之往事,他的語調卻依舊溫和如風,無波無浪。
“殿下不要這麼說。”尚雋哽咽道,“別把自己說得這麼無情,殿下是那麼喜愛小小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柔眸突地一寒,冷冷地拾起地上一片柔軟橢圓的桃花瓣,兩手一撕,再撕,撕成了粉碎。再抬起眼瞧尚雋的時候,他的笑在烈陽下好炫目,“我要是真心喜愛她,又怎麼可能三年都不去祭拜她呢?”
君家那些臣子不上朝,擅離職守,不就是惱怒著他這般冷酷無情的態度嗎?
一晃就三年,他從來就沒心痛過。
娶了妻,做了皇帝,甚至連母後對他的態度都漸漸好轉,他的日子過得太美好了……這不就是君議政他們怨恨這個主上的原因嗎?怎麼可能不怨恨呢?
連他自己,都開始怨恨起自己來了啊。
“桃樹啊桃樹,她還在這裏嗎?我為你澆水,是不是也能滋潤到她?虛和寺的方丈說,她是桃花精轉世,天官賜她肉體凡胎,生是大富大貴,這一世本與我有姻緣,誰料竟早夭了……你說,這方丈說的是真是假?”
“有人誆我說,她早已過了那奈何橋,前世的種種對她來說算是灰飛煙滅了,你說,她當真忘了我嗎?”
“她若忘了我,我卻忘不了她,又該怎麼辦?”
她掀了掀眼皮,夢裏一棵棵桃樹劈裏啪啦燃燒成熊熊烈火,在那大火裏,一個個小小的桃樹精被燒得魂飛魄散,撕心裂肺的聲音不絕於耳。
還有那像毒瘤一樣深深埋在桃樹根裏的痛徹心扉,都一撥接著一撥傳到她的夢裏。
是誰把這樣的痛苦藏在桃樹的根裏,她想她是知道答案的。
有人推了她一把,於是她睜開了困倦的眼,揉了揉,好看清楚眼前的人。
“夏芒,你怎麼睡著了?”
那影子在她眼前晃了晃,渙散的焦距漸漸辨認出那影子的模樣來,叉腰,大皺眉頭,看上去就不怎麼和藹。她突地跳了起來,驚慌地說道:“啊,宋姐姐,我、我不是睡著了,我隻是……隻是昏倒了。”
“昏倒了?”宋碧不由好笑,這小丫頭為了偷懶,都編出這麼不著邊際的理由來了,她板起臉來,“明明就是你貪玩睡著了,還狡辯?小心我把你送到金尚宮那裏,叫她懲罰你。”
“哎呀,宋姐姐,我……我不狡辯了嘛。”收拾好腳邊散落一地的書卷,她理了理裙擺,討好地望著宋碧。
“整理藏書房可是最輕鬆的活了,你別再偷懶,否則,我就調你到退膳間,那裏的內人可不像姐姐我這麼好說話了。”
“謝謝宋姐姐,唉,我馬上就幹活。”在這宮裏,說真話沒人信,說假話反而像是真話,真是顛倒是非,不分黑白。夏芒認真地擦拭掉那些因長久沒有翻動而堆了厚厚的一層灰,宋碧轉過身去。
“這丫頭,以前那麼勤快,現在怎麼變了個人似的。”她對書房外的一個內人說道,兩個人一起走開了。
夏芒歎了口氣,要是告訴她們,她以前是富貴人家的小小姐,那人家從來不讓她幹這些粗活兒,甚至把她捧在手心裏疼著愛著,不知道她們會不會笑到岔氣?腦子裏浮現宋姐姐擰著她的耳朵,一旁的姐姐們笑著奚落她的畫麵,打了個寒戰。算了算了,她還是乖乖的,她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誰叫她性子好呢!
她搬過笨重的凳子,墊高了腳尖,要去拿上層的書冊。抽出一本《山海經》,小手沒拿穩,正好砸中她的腦袋,她應聲而倒。
“哇,好痛。”連忙翻開袖子,手臂擦破了一大塊皮,她心疼地呼了呼。
想想有些不對,她其實是不會感覺到疼的。她頗惆悵地望著手臂上的傷口,哪怕是一點點的疼也好啊。
她早就忘記了疼痛的感覺,隻是這個身體是那個人的身體,所以她還是會反射性地學著那個人衝著傷口傻傻地呼氣。
“不拿去包紮一下嗎?”
身後柔嗓響起,她微微一僵。
是夢裏的聲音,雖然沒有夢裏的那種淒愴。
“不了,不了。”她低頭下跪。
“起來吧,我隻是隨意散散心,走到藏書房,便想拿本書來瞧瞧。”那人雙手背在身後,長發簡易地束起,說不出的清朗神俊。
“是……是,殿下。”
她狼狽地爬了起來,烏黑的眼珠子瞄地上瞄桌子瞄書架,就是不敢瞟他。他踱步至書架前,隨意抽出一本書來,靜靜地翻開起來。
周遭浮動的熱氣隨著他淡雅專注的閱讀而漸漸歸於沉靜。
她偷偷覷了眼他俊美的側顏,依舊溫潤如玉,翩翩多彩。視線往下移,他身上著烏袍,前後是五爪金龍補張牙,威風凜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