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1 / 3)

“咒術失敗了。”

淡漠的聲音低緩地從黑布下逸出,一雙清冷的黑瞳發出幽幽的光芒。

“什麼?”大妃怒睜了杏目,“韓正浩沒有死?”

“不但沒死,還活蹦亂跳著呢。”黑衣人輕諷。

“不行,韓正浩一定要死。不然他要是恢複了記憶,把我們給他假賬本的事情告訴了殿下就大事不好了。”

“你放心,以殿下那種懦弱的性格,隻想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算到時候韓正浩真的恢複了記憶,隻要我們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捏造賬本的,殿下也不會拿我們怎麼樣。”

“那麼依你的意思是,不殺韓正浩了?”

黑衣人笑眸一眯,如一隻半伏的惡狼,隨時等著吃人,“如果韓正浩還是那個韓正浩的話,可能還有殺的必要,但如果……”

“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黑衣人轉過身來,正對著大妃。

從他的目光裏,大妃感到一陣戰栗。

“你當年真的沒有殺君夭桃嗎?”

“你怎麼又問這個問題?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雖然很想殺她,但是人的確不是我殺的。”一向隻有她冤枉別人,這三年做了別人的替罪羔羊,她也不爽很久了。更因此,君家處處與她作對,阻擾她謀權的計劃,她心裏的憋屈去哪裏說?根本沒人信。

“那你說,在皇宮裏,還有誰有膽子謀殺世子的未婚妻?”

杏目微瞠。

這三年她忙著料理先皇的陵墓,忙著宮鬥內鬥奪權,忙著如何置皇帝於死地,以至於從來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難道……難道是……”一個名字閃過她的腦海,她隨即否定掉,“不可能,他那麼喜歡君夭桃,怎麼可能……”

“也不是不可能。一個人為了權勢為了江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大妃,您也是過來人,應該懂得這份心情吧。”他懶懶一笑,笑聲裏有幾分冰冷的輕蔑,“殺了君夭桃,不但可以熄滅君家一時怒漲的氣勢,同時也激發了君家對大妃的仇恨,通過君家來牽製住大妃,這確實是一招借刀殺人的好棋。大妃,這幾年你的親信接二連三死得詭異,到現在捕盜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出來,您一直以為是君家暗地裏下的毒手,那如果不是君家做的,又會是誰做的呢?”

朝廷隻有君蓮花跟大妃這兩股龐大的勢力龍爭虎鬥,除了他們……

“那就隻剩下殿下了。”大妃喃喃地說道。

真的是他嗎?

“其實君家早已經有變節之心了,如果我們能將他們收為己用的話,那這皇朝不就唾手可得了嗎?”

“可是君蓮花跟我勢同水火,他不會歸附於我的。”

黑衣人幽眸一眯,張狂地說道:“我自有辦法讓他們臣服在大妃您的帳下。”

“二桃殺三士?”

是爹爹的聲音。

韓正浩偷偷戳破禦書房房門上的白紙,貼了上去,從小洞裏看見君蓮花與幾位叔叔們跪在地上,態度卻倨傲得很,腰板挺得筆直,一副事不成不罷休的模樣。

祜澤高高坐在龍椅上,神態從容,俊逸的容顏清輝四揚,唇邊微微一捺,像是百般無奈又是一番容忍。

她皺了皺眉頭。

爹爹,好歹祜澤哥哥也是一國之君,你也不要欺人太甚了。

“正是,《宴子春秋·諫下》有則道,晏嬰進讒言,於是齊景公將兩個桃子賜給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論功而食,三人棄桃自殺。二桃殺三士又喻為借刀殺人。我以為韓正浩畫裏的二桃指的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殿下已經知道君彧是被人陷害的,又為什麼不把他放了呢?”吏曹君曉來高聲質問。

祜澤柔和地說道:“君吏曹問得不錯。我本來也想放了君參讚,不過轉念一想,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幾位大人了,心裏想念得很,不如趁這個機會,等著幾位大人來找我?也省得我還要再跑君府一趟。”

“這這……”

“微臣罪該萬死。”

君家幾位大人麵麵相覷,忙不迭地磕頭認錯。

躲在外頭的韓正浩“撲哧”一笑。叔叔們平日裏官威大得很,遇到心如明鏡的皇帝也跟萎黃瓜似的蔫了。

“誰?”一旁服侍的千祈大喝一聲,舉步就要出門逮人。

“算了,不礙事。”祜澤垂眸微笑,“君彧可以放了還給你們,不過君議政,這朝野上下沒了您,我是睡都睡不安穩,吃飯都不香呢。不知您何時才能養好身子回來呢?”

“蒙殿下不嫌棄,臣生當殞首,死當結草以報殿下厚恩。”君蓮花匍匐在地。

生當殞首,死當結草?父女倆怎麼連拍馬屁的話都說得一模一樣?烏眸燦燦,不自覺又望向房門外。

她笑了,那是不是代表這樣的處置她滿意呢?

她應該要知道的,為了博她一笑,他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啊。

芒種有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鵬始鳴,三候反舌無聲。這個時節,長久來不知銷匿到何處去的伯勞鳥便會乘著這媚相返升的陰氣而來,歡喜地在翠綠的枝頭聲聲鳴唱,棕色的毛羽豐潤,流溢著鮮明奪目的光澤。

她看著喜歡,於是提氣一躍,衝上枝頭,探手間花枝間,衣袍翻飛,白衣徐徐降落。

手上已經多了一隻怒目而視的伯勞鳥。她折了段木枝輕輕戳著它的翅膀,逗弄得它反抗地喳喳叫。

“韓大人捉了小鳥,是想今晚燒了給我開小灶吃嗎?”後頭傳來戲謔的笑言。

她驀然回頭,那人以俊雅翩然之姿款款走向她,神情一如既往溫柔似水。她心念妄動,終究是因為貪戀這般動人美色而心魂蕩漾把持不住。

“啊!”伯勞鳥見有機可乘,張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膽敢戲弄它的人類。

她吃痛地一放手,它便振翅飛去,伯勞叫聲一片,頗有示威之嫌。

“你沒事吧?”他也不急著上前察看她的傷勢,隻是遠遠地注視著她痛皺了小臉,甚至微微揚起了唇。

“你被咬咬看痛不痛那?”她甩著手,可憐兮兮地呼了呼,一邊小聲地自我催眠:“不痛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他很想就這樣淡然地望著她,裝作他什麼都沒有發現,她還隻是一個被他囚禁在皇宮裏的小臣子,可他沒辦法,如何繼續控製胸口那種泛濫成災的情感?當她笑的時候,他的心會一陣悸動,當她痛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她還是那個小桃,她有感覺的。當她不自覺地流露出小桃的表情的時候,他便渴望著能夠將她擁入懷中……這樣的感情怎麼控製呢?

當他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手握在懷中,像小時候她跌倒了摔疼了一樣,捧在手心裏,輕輕地嗬了口氣,用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

靜謐的,時光仿佛倒流。他十一,她才不過三歲。

他突地一笑,“韓大人跟小桃一樣,都那麼怕痛呢。”說著,他就從袖口裏取出一條絲綢手帕認真地將她的手掌包起來,“呼呼了就要把傷口包好,不然會感染的,我以前教過你嗎?”烏眸閃著迷人的笑意,勾得她心口癢癢的。

“多謝。”她抽回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手背在了身後,露出窘迫的神情。

“伯勞鳥又被稱為屠夫鳥,抓到的食物常被它們釘在荊棘或者鐵絲網上撕扯。伯勞雖美,嘶叫聲中總帶著不能饜足的壞脾氣。所以你不要欺負它小,它可壞了。”他撩開烏袍坐了下來,然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一起坐。

可是那石凳小得很,容納得下他一人,剩餘那一點小空間,恐怕隻塞得下她半個屁股吧?

今時不同往日,她雖然本質上還是君夭桃,可是外表好歹也是堂堂七尺兒郎,屁股大一點也很正常。

“我……我不坐了。”秀臉微微一紅。

“那我陪你站著,可好?”

四目相視,皆有眷戀。

算他勾引她也好,隻要她對他有留戀有不舍有一點點感情,便不會在將離開他時時刻刻地掛在心上了啊……

他朝她慢慢地接近。

她卻突然一低頭,蹲了下去。

他的心有那麼一刹那的空虛,花了片刻時間才緩過神來,“怎麼了?”他輕聲地問。

她沒有回答他,隻是覆手一合,淡淡的粉色光芒如一圈水波漾了開來。一時間他的眼睛所見皆為清明澄淨,春風、露水,皆為世間幹淨的不帶一絲雜質之物。她緩緩抽回手,隻見一片粉光碎成千萬丈,柔和了萬物。

他驚訝地動了動唇。

在他眼前,霍然間長出了幾株清雅醉人的桃樹,亭亭玉立,搖曳生姿,桃枝上一朵朵清瘦的花骨朵兒慢慢綻放,直至璀璨。鼻息間纏纏繞繞的是與她氣味相投的芬芳花香。

這時,迎麵拂來習習涼風,心境平和祥寧得仿若置身在仙境。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他雙目緊緊地盯著她的臉,絕不遺漏半點變化。要是她想走,他一定能看出來……

“它開得漂亮嗎?”

他依舊沒有移開視線,“在我眼裏,它開得再漂亮也不及小桃半分。”

“小桃已經死了,被桃花糕給毒死了。再怎麼樣,她也是死人一個了,回不到從前。”

“我不要從前!小桃不是回來了嗎?就算不是那張臉,不是那個人,但總算是回到我身邊了。既然回來了,又為什麼不千方百計地留下來呢?難道她舍得年邁的父親?難道她不想再回家看一眼?她哥哥因為自責而立誓終身不娶,難道小桃這麼狠心,無動於衷嗎?”

沒想到高傲如他,也會用君家的人來挽留她。

終是執迷不悟,執迷不悟啊,“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有!隻要她肯留下來,她想去哪裏,我都會帶她去。”他從她身後揉住她的肩膀,動作之輕之溫柔,眼裏之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慎將她驚醒了,從他懷裏逃走了不再回來了。

她的睫毛輕顫了顫,不忍見他隱忍得這般痛苦。

“小桃害怕坐馬車,我便帶她走,她想去哪裏,我就帶她到哪裏。我曾答應過她要帶她遊遍大江南北,直到我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便回到宮裏,雖然她連牙齒都掉光了,但是我還是要幫她畫眉塗胭脂上水粉。不管她變得怎麼樣了,在我眼裏,都比這桃花要漂亮千萬倍。有些人一輩子都不能隨著自己的心願去做事情,看起來錦衣玉食身份尊貴地位顯赫,卻連自己珍惜愛護了一輩子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都要犧牲給這個國家。這份割舍的心情,施比受的人所承受的痛苦,難道不會更多一些嗎?”

她眯起眼睛瞅著他,可是眼前所見的,卻隻有一片繽紛的桃花霧。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醉人人自醉。他用這樣深情傷痛的口吻剖析著這樣深情傷痛的話語,她還能把持不亂嗎?她又不是鐵石心腸冷漠無情的朱伊蓉,也不是深明大義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美色啊美色,你叫我拿你怎麼辦啊?

她是真的動搖了,甚至產生留下來會有很美妙的生活這樣荒謬的想法。事實上,他心裏也很明白的,他為了國家放棄了她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

愛情裏,其實沒有真正的誰對誰錯,隻是愛得多的,難免要付出的多,而獲得的少。她還記得君夭桃的魂魄從身體裏飛出來,眼睜睜地望著他臉上哀痛的表情,然後慢慢地飄出了東宮之上的時候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在黃泉的路上,她不斷地問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祜澤哥哥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是不是討厭她,恨她到非要殺了她不可呢?但直到飲盡孟婆湯的最後一刻,她都沒有想過要恨他。

“殿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也不曉得是誰說的,怎麼這麼富有人生哲理?微臣真是心有戚戚然。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有這點好處,這表情哀怨一點,可憐一點,便摧得人心肝疼。你現在就是想跟我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得想盡辦法摘給你了。”真不公平啊。她歎息還歎息。

俊眉微蹙,烏眸仍是一眨不眨地覷著她。

那如海深的眸子看久了會有一種沉醉的眩暈感。她連忙靠到他的肩上,紅唇貼在他耳邊輕聲道:“殿下,我看見淑妃娘娘滿臉殺氣地從長廊那跑開了,我們這樣算不算被捉奸呢?”

她跟淑妃娘娘兩個人,真正計較起來,誰才算“原配”呢?

這個問題倒也不是很重要,隻是午時在庭院裏驚鴻一瞥,淑妃娘娘憎恨到幾近扭曲的臉龐有點駭到她的小心肝了。

她倒頭躺在床上,以手為枕,又覺得不舒服,連連換了好幾個姿勢,側躺平躺蜷縮著,甚至像隻烏龜趴著眯了一會,但是她……居然還是睡不著。

有一點點不對勁。

心情有那麼一絲絲異樣。

她翻身坐了起來,煩躁地抓了抓韓正浩烏黑柔順的長發。眼角瞥見身旁不自覺空出來一個人的位置,她皺了皺眉,雙手胸前一抱,幾乎是帶著賭氣地甩開頭。她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常常半夜摸上她的床的人到現在都不出現而心煩意亂。淑妃娘娘醋勁大發,那人身為她的夫君,甜言蜜語好言相慰也是理所當然。她跟他們本來就已經走在兩條岔路上,雖然現在她五感全開,最慘的就是無緣無故恢複了疼痛知覺,情緒波動也常常不受控製,但是她離去的心意已決,對那人的感情也不如生前那般濃烈,他晚上來不來,是不是陪著淑妃娘娘,與別人是怎樣的濃情蜜意,她並不是很在乎……

她屍骨未寒之時,那人便拜堂娶親,她亡三年,他不曾到墳前上炷香敬杯酒。由來隻聞新人笑,哪見得舊人哭?她看得開,看得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