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2 / 3)

他如果真的放下了,她便也就能頭也不回地走得輕鬆自在,上天下地淪落到魂飛煙滅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偏偏他又把以往風花雪月的承諾一字不漏句句帶情地說給她聽,偏偏他又固執地想要留住並非君夭桃之身的韓正浩。君夭桃不能留在他身邊,所以他要除掉她,但若是有了個折中的辦法,恐怕他也不會那麼輕易地放手。

他不讓她走,她卻非走不可。這次回來找不到神器她不在乎,就算被朱伊蓉罵得狗血淋頭也不在乎,她每多停留一刻,他便會多用一種手段來絆住她,她每猶豫一次,他便知道對她還有可乘之機。

他以前絕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天之驕子,享盡萬般寵愛。他要的,唾手可得。現在卻不同。

他雖然想留下她,但心裏未必全然對她放鬆警惕,終日在身上藏著一張驅魔符,再偷偷摸摸地叫上和尚道士來宮裏作法,這樣實在沒意思。他以為把那索魂香囊掛在她脖子上便能限製住她的行動,卻不知道隻要朱伊蓉來了,她便可以堂而皇之大搖大擺地走出這扇房門……

他沒料到她會知道那麼多事情。

他那些小心思她早就看得透徹了,不恨不惱不怨,因為她是仙,胸襟博大,愛萬物萬民這種感情是天生的,但這種感情的生長,必定等於另一種感情的消弭,偏偏他……他……唉。

門“咯吱”一聲打開了,她心一跳,扭頭望去,卻不見那頎長俊秀的身影。

一種難言的心情……

“韓大人,殿下讓奴婢來請你過去一趟。”那宮女低著頭,偷瞟了眼韓正浩,小臉微紅。

“請我?”她眨眨眼。

“是啊,殿下今夜好有雅興,在如意宮備下了好酒好菜,邀大人同賞五月花神。”

“五月花神是石榴……”她沉吟半晌,“石榴花神乃是鬼王鍾馗。鍾馗嫉惡如仇,一心鏟除惡鬼的性格,恰與石榴迎火而出的剛烈性情相投。桃花才去,石榴始開,這個寓意倒是不錯。”

那宮女長睫微扇,垂立不語,小心翼翼地等著她下榻。

“也好,反正長夜漫漫,閑著也是閑著,出去透透風、散散心、喝點小酒也是美事一樁。”她套上鞋子站了起來,幾縷長發弄到身前,她不甚在意地撥到身後,動作行雲流水,頗自如隨意,韓正浩那清秀風流的神態她表現得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宮女看得眼兒發直,耳根子發紅,不自覺地朝後退了兩步,卻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擺著的棋盤。

帝台之棋如珠玉,大珠小珠落玉盤,落地之聲也如天籟。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小宮女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叫道。

“哎,撿起來便是了,有什麼該死的?”她俯下身,將棋子拾回錦盒裏,“生命可貴,應該要珍惜,身體發膚授之父母,應該要愛護。宮女內侍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從小被送進宮裏做了奴隸伺候那些達官貴人本來就已經很慘了,如果再遇上個刁蠻任性的主子,還怎生了得?別人不看重自己也就罷了,但是自己一定要看重自己,以後別動不動就說自己該死了。”

小宮女眸光微閃,晃過幾縷茫然的神思。

眼前的人笑意如暖日,恬淡又親切,像是隨性漂流的浮木,漂到哪裏便是哪裏的救世主。這樣的人真的……

“喏,撿好了。”她將錦盒放回桌上,籲了口氣,“我們走吧。”

小宮女急急走了幾步,“韓大人請。”

她拂了拂長袍,悠然地跟在小宮女的身後。

這個時候桌腳下有粉色光芒閃爍,一點一點,漸漸地變化成了無數點色授魂與暖意融融的花瓣,翩然舞曳,突如一縷清風,順著一道星光銀河隨著那人飛出房門。

陽氣三冬變,陰風六月寒。

夜裏風冷。

宮殿幽深,沉睡了不知多久。沿著蜿蜒漫長的庭廊走了許久,小宮女提著在前頭燈忽明忽暗,窈窕身影忽隱忽現,她真怕一眨眼那小宮女就要躲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

“好姐姐,怎麼走得這麼快呢?”心裏頭雖然有些不踏實,她嘴上還是像抹了糖似的。

“我怕殿下等急了。”

“好姐姐,你叫什麼名兒呢?我也不能總是叫你好姐姐啊,等下尚雋大人聽到了,一定又會好一陣的囉嗦。”

好一陣的沉默之後,才聽得那小宮女幽幽地說道,“我叫芷兒。”

小宮女停住腳步,側過臉朝她輕輕揚起唇角,那蒼白的臉色已經與剛才房裏的相差太多。韓正浩眼兒眯成一條小縫,“這名兒有些耳熟,好像……好像在哪裏聽過呢。”

陰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響聲,腳邊落葉在打旋。

小宮女微微低下頭,大眼冷冷地向上翻。

喝!韓正浩的腳步偷偷地往後挪了挪。幹嗎露出這麼恐怖的表情啊?

“你忘記了嗎?原來忘記了……忘記了……記不得的人才好……”小宮女喃喃地說道。

……

一定是韓正浩在外麵惹的風流債!她為難地撓了撓頭,“芷兒,我們……不是要去如意宮嗎?那就快走吧,就在前麵了不是?”她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隱沒在黑夜中的宮樓,眉頭蹙了起來。

擺酒招待大臣,卻連燭火都不點?今夜也無明月也無星辰,賞景卻挑這樣的晚上,合情理嗎?

“如意宮?早就沒有如意宮了。”

“哎?”

“兩年前如意宮重建,改名為浮雲殿。好久都沒有人提起過如意宮了,皇宮裏宮殿如雲,又有誰會記得一座小小宮樓過往的名字呢?”小宮女將燈提到自己臉的一旁,“能記得的隻有那些死去的人吧。君夭桃,你好好看看我的臉,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

她震驚地瞠大圓眸,“你你你……”

“我好喜歡你哥哥的,下賤地勾引他,以為交歡後他會對我好,娶我做妾也行哪。可是……可是夢醒來的時候,卻已經置身在捕盜廳裏。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你為什麼要冤枉我?你明明對所有人都那麼好,我也一直以為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可愛的小姐,到最後卻是你害得我被那些人渣折磨得不成人形,幾次自盡都沒有成功……如果不是大人救了我……我早就死了……”芷兒的臉上血色全失,雙目睜得好大,發直地盯著韓正浩,突然她舉起手,隻見她手上緊緊地攥著一張符紙。韓正浩臉色頓時一黑。

有沒有搞錯?她是害怕這種東西,但也不要一個個都拿這個來恐嚇她吧。怪不得人家說,當你有許多弱點的時候,也就無所謂弱點了,因為打到你的任何一個弱點上你都習慣皮痛肉不痛的。可是當你隻有一個弱點的時候,那打到你的唯一的那個弱點上時那一擊將是非常致命的!

芷兒臉上一陣痙攣,連聲喊著“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就朝他撲了過去。

“嗯!啊……”

韓正浩沒有動,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逃跑。是芷兒停住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利劍在她胸口用力一抽,芷兒緩緩回頭,看到那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隻是讓你把她帶來,可沒叫你殺了她。”那人勾眼媚笑,青衫飄逸,從拭幹劍上的血漬到收劍入鞘,一氣嗬成,“你的任務完成了,我不再需要你了。”左手輕輕一推,芷兒便轟然倒地。

麵對麵相視,他眉目依舊。

麵對麵相視,他卻不是以前的那個人。

“尹上善……”

開口,卻心痛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被收養在君家的二十年裏,曾跟她同桌吃飯同床共枕情同兄妹。這個人曾喊過她一聲妹妹,難道……是假的嗎……

“韓大人……嗬嗬,不,應該是……夭桃。你別怪我,這是你的劫數,天都注定你要魂飛魄散了,我隻是順應天命而已。哈哈哈哈……”

他突然頓了頓,大步上前,一手抓起她胸前掛著的那個香囊,眸光一變,“他用這個來困住你?”

“你會在乎嗎?”

憐惜從眉目間一閃而過,他冷笑,“他這樣對你,你不恨他嗎?”

“仇恨不能化解仇恨,隻會加重仇恨。皇朝動蕩,戰爭頻頻,現在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用寬容和悲憫來體恤蒼生,重建家園嗎?”

“那我殺你,也不恨我?”

“不恨。”

“那我殺你爹呢?”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也是定數。”

“那我殺那狗皇帝呢?”

“……時也命也。”

他突地大笑三聲,“我一直以來都以為你是受害者,現在才知道,天下最狠心的人是你。”

韓正浩神容一僵。這時,尹上善揚起手來,隻聞一陣濃鬱的香味撲鼻來,她眼前忽然一黑,搖搖晃晃著倒在了他的懷裏。

他一手抱起她,“他用這個困住你,也省了我一番工夫……是你運氣不好,誰叫你要生在君家呢?如果不是在君家,也許……”

低低吟語被埋沒在沙沙風聲中。

風太急,風不停。

“殿下,該用膳了。”

床榻上的男子沒有反應,木然地睜著眼。

“殿下?”尚雋又是痛心,又是擔心,“您這樣不吃不喝,身體怎麼受得了啊?先皇駕崩之前,殷殷囑咐老奴要好好照顧您,您要是……您怎麼能熬得住呢?”

父王……到臨死的時候還在掛念著阿澤。

他勾勾嘴角,偏過頭懶懶地看了眼尚雋,“我沒有事……”

怎麼可能沒有事呢?明明眼裏的神情莫若死灰,騙得過自己,卻騙不過別人。尚雋擦擦眼角的淚水,“那老奴去吩咐膳房煮些鮑魚蓮花粥……”

“不,不要!”他突然直起身子來。

“殿下?”

她愛吃的東西,他再也不要碰。

“殿下,尹大人來了。”百臻跑了進來,身後跟著青衫飄逸的尹上善。

祜澤怔怔地望著尹上善,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嘔……”他急火攻心,嘔出一大口血。

尚雋急忙扶住他,定睛一看,幾乎嚇得腿軟,主子的臉白得毫無血色,這陣子好不容易養好了的身體怎麼禁得起折騰。

祜澤擺擺手,示意尚雋不必多說。

尹上善接著說道:“臣搜遍了皇宮的各個角落都沒有找到韓大人。臣以為韓大人可能已經逃出宮去了。”

他頹然地滑坐了下來,“不可能。他出不了宮。”她身上還戴著他從虛無寺求來的索魂符,他將她的魂鎖在這皇宮裏,她根本逃不了。

“那臣馬上加派人手,將皇宮徹底查個遍?但這樣的話,臣就要從宮外調兵來……”

“不……”不必了……他很想這麼說。她要離開,他再綁著她也沒意思,可是那一刹那,過往的親密無間湧上心頭,他顫了顫唇,“好,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遵旨。”尹上善隱隱一笑。

這個時候,正在收拾廂房的千祈突然叫了一聲,他捧著裝帝台之棋的錦盒跪到祜澤麵前,“殿下,這帝台之棋少了個將。”

“不會吧,昨兒個還看到的啊。不會……不會是被韓大人帶走了吧?”尚雋詫異地說道。

帝台之棋裝在錦盒裏,玲瓏剔透,璀璨奪目。

他還記得她下棋時一顰一笑,棋藝臭得很,被殺得慘不忍睹也能玩得興致勃勃……

“給我全砸了!”他一腳踢翻千祈手上的錦盒,棋子灑了滿地。

眼裏看見的是狼藉了一片的棋子,他怔怔地看著,看著看著,突然有一種心碎的感覺。

“殿下您……”他這樣,把所有人都嚇呆了。

他頭一偏,冷冷地合上眼,“千祈,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遵旨,奴才這就去把它給砸了。”千祈抱著錦盒跑了出去。

尚雋擔憂地看了眼殿下,歎口氣,跟著千祈出去了。

“老爺子,惹殿下生氣的是韓大人,為什麼殿下要把氣撒在君小姐送他的棋子上呢?”千祈撫摸著錦盒裏的帝台之棋,不忍下手。

尚雋低聲道:“我看殿下是說氣話,你也別砸了,過段時間殿下氣消了,還是會來尋這帝台之棋的。”

“老爺子說得對。”

二人打定了主意瞞著主子把帝台之棋藏了起來。

五月節,有芒之種穀可稼種矣。而忙於夏收、夏種和春播作物的夏管的人們會在芒種節這一天放下多日的農事,祭餞離去的花神,祈禱來年的豐收。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糧食顯得尤為重要。

朝廷權貴考慮的不是如何安邦定國,而是互相猜疑,爭權奪位。父王將國家交給他的時候,國家滿目瘡痍,這兩年他雖然也推行了一些政策去保護百姓,可是宮鬥爭端難治,他的很多想法都被扼殺在繈褓裏。

“殿下,今日是花神祭,君參讚已經在水月宮裏擺滿了十二花神,等您參拜完天神和先皇之後,便可以入主水月宮欣賞十二花神,還有十二花神舞了。”千祈恭敬地垂立在一旁稟報。

“十二花神?”祜澤有些出神。他記得三年前他下定決心要殺小桃的時候,君家也是搜羅來了十二花神想博個好彩頭,可是小桃一死,君蓮花氣血攻心,幾乎也要撒手隨著小桃一起去了。到最後誰都沒顧得上欣賞那十二花神,除了……除了父王……他甩甩頭,不願再去回想那樣的往事。

“殿下,請到鸞鳳殿淨身持齋。”

他拂袍起身,忽聞一串空靈鈴聲。他詫異之極,大步走出廂房,可是宮外宮女來來往往,都在為祭花神忙碌著,也不知道這鈴聲到底是從哪裏傳來的。

“千祈,你有聽到鈴鐺的響聲嗎?”

“回殿下的話,奴才沒有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