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3 / 3)

他回頭望了一眼千祈,雙眉間怔怔然。

“殿下,吉時已到了,請起駕吧。”千祈又道。

祜澤想再深思也已經沒有時間了,他點點頭,走出昌德殿,昌德殿外百官三跪九叩,尚宮內人各司其位,氣魄宏大。萬人之上,他坐進那頂龍轎上,九旌明黃大纛迎風撲撲作響。

等到昌德殿安靜下來的時候,朱伊蓉那白衫才從黑暗中一點點顯形。她蹲下身子抱起那隻兔子,兔子的後腿上正係著一對小鈴鐺,“原來你還徘徊在這裏啊。”

君夭桃一去三年,這隻傻兔子卻還癡癡地在等它的主人。

“今日妖氣衝天,讓你妖力也增強了不少,所以才能從東宮殿跑來這裏……是因為這裏那個人的氣味最重嗎?她的確是在這裏待過……可是現在我完全算不出她在哪裏,師父說她有一劫,應該是今日應驗無疑了。”因為過分擔憂君夭桃的某人開始有點神誌不清地對著一隻下等兔子喃喃自語。換作她清醒時候,看見自己這樣一定會滿臉羞愧掩麵而去,但是現在她隻想仰天長嘯——君夭桃你可別真的死了啊。

“喂,肚子餓了啦。你們再不給我飯吃,我就要到地府去控告你們虐待犯人!有沒有搞錯啊,這麼大的地牢,怎麼就關我一個人啊?你們懂不懂合理利用土地資源啊?獄卒都去哪裏了?告訴你們,我跟閻王關係很好的,你們就真的不怕我打小報告嗎?”

喊了半天,根本沒人理她,隻有她的回音在幽幽地回蕩。

她有氣無力地靠在牢門上,一隻手很是淒涼地伸得好長好長,它在說——給我飯吃。

跟人混久了,就是這點麻煩。

怪不得朱伊蓉要做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了。

鐵門被沉重地打開了,進來的是尹上善,“餓了?”他雙手背在身後,笑容可掬地問道。

她表情嚴肅地點點頭。他以為她放棄尊嚴地祈求嗟來之食是鬧著玩的嗎?

“這隻燒雞想吃嗎?”他伸出左手,左手上掛著一隻全身金黃香噴噴的大烤雞。看到她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就知道她一定恨不得手再長得長一點,“給你吧。”

經過前幾次的教訓,她先一把將烤雞抱在懷裏,然後才眯起眼睛,歹毒地問:“你是不是在烤雞裏放毒藥了?”

他嗬嗬一笑,“我本來是要殺你的。根據我原來的計劃是先抓了你來威脅你爹,等你爹願意跟大妃合作了,我再殺了你,這樣你說會怎樣呢?不錯,君蓮花一定跟大妃撕破臉,到時候皇帝死了,朝廷兩大派廝殺起來場麵一定很壯觀。”

“……為了你一個人的仇恨,搞得生靈塗炭值得嗎?”她不懂。人生死有定數,那是記在生死簿上的一筆,他幹嗎那麼執著?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值得。所以我改變主意了。”

她的表情陡然一變,嘴巴張得老大,都可以塞進一顆鴨蛋了。

他見了又是一笑。他沒那麼善良,但也不至於真的惡毒到連對他有養育之恩的君家一點後悔之心都沒有,“我恨的隻有皇族的人,隻要君家能幫我殺了皇帝還有大妃,我便不會殺你。瞧你什麼表情,你以為你爹不會做背棄國家的逆臣賊子嗎?你爹也許不會,不過你哥哥可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我告訴他,當年就是皇帝下毒害你的。你猜他是什麼反應?你沒看到他的表情,嗬嗬……實在是太有意思了,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看這場好戲了。”

她眉峰一蹙,真的感到大禍臨頭了,“尹上善,你別傷害祜澤!”

他偏著頭看她,“你不是說就算我殺了他,那也是時也命也嗎?看來你還是放不下他,夭桃。”

她一窒。隨即抬頭挺胸,是啊,她就是放不下他,怎樣?“在你父母的冤案裏,祜澤根本是無辜的。有錯的人不是他,你不應該把怨恨發泄在他身上。”

雙手背到身後,他慢慢地踱向鐵門,臨走前,他回頭,對她微笑,“你不會懂的。我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地說給我聽啊。喂,不要走啊!泡杯茶坐下來好好聊聊嘛……喂喂喂……”

鐵門沉重地關上了,他們的談判破裂了。

她低下頭看了眼金黃金黃的烤雞,不由罵道:“該死的尹上善,我真想把你燒成烤雞。”

這時,鐵門又被推開,進來的卻是一抹華麗的身影。

她在心裏哀號一聲“吾命休矣”,“淑妃娘娘,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別這樣凶巴巴地看著我,這樣不漂亮,實在有損你天下第一美女的名聲。”

“我早該想到的,除了君夭桃還會有誰能叫殿下魂不守舍的呢?果然是你,還是你!不過……很快這個世上就真的再也不會有君夭桃這個人了……”

看到她手上拿著的那張破紙,韓正浩差點就罵出來了。

換個新招行不行?

“君夭桃你去死好了。”牢門開了之後,淑妃便瘋狂地撲了上來。

韓正浩哇哇大叫。她暫時還不想死,她還要去救祜澤哥哥啊……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可是她餓了兩天,根本沒有力氣反抗處在精神失常中的淑妃,一下就被淑妃壓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張黃紙朝自己的腦門上一貼……祜澤……哥哥……

刹那間天地無聲,烏雲四布。

刹那間湖中水蓮盡數凋敗,落葉黃花風中凋零,枝上雀鳥蟲蟬齊喑。

刹那間滄海之中,度朔之山,屈蟠三千裏上那株大桃木轟然倒塌。其枝間東北鬼門大開,萬鬼磅囂奪門而出。神荼鬱壘執以葦索奮力抵抗,食虎血口大張,咆哮撲鬼。

刹那間仙境蓮花座上白衣男子雙目一閉,神容哀痛。飛奔於皇宮各處的朱伊蓉猛地雙腳點地,怔怔地望著天空異象,白袍翻飛不止。尹上善屈指一算,淡淡的痛楚自眉心泛濫開,又妥善地收藏好,他走向坐在高台之上的大妃。

祜澤長久地跪拜在先皇的牌位之前,在那一刹那,胸口一窒,悶到幾乎無法呼吸。

“父王,你處心積慮為兒臣設計了一出借刀殺人的好戲,可是就算犧牲了小桃,到最後兒臣還是沒有保住你的江山。你千算萬算,有沒有算到君家總是會叛變的,大妃總是要為恩賜奪權篡位的?你有沒有算到,到最後他們反而會因為小桃而聯合起來對付兒臣呢?”

他舉目四望,眼前的火勢蔓延得極快,迅速地將他圍困在祠堂裏。這火比大妃那次放的火更是凶猛無比。可見君彧是真的恨透了他,不給他一絲偷生的可能。

“自從小桃死了之後,兒臣身邊連一個值得信任、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其實母後跟兒臣一樣,在這深宮裏,雖然懷溫柔之心,但是沒有權力根本沒辦法生存。貴為天子又怎麼樣?父王給兒臣選的這條路太難走了,失去的總比擁有的多,心痛的時候卻沒有辦法擁著最愛的人,高處不勝寒。父王,你說民不聊生,何能兼顧自己?兒臣該做的都做了,結果慘不忍睹。不是兒臣不努力,而是人心難改,懷柔政策根本是一種失敗。這個國家現在這個時候不需要一個溫柔的皇帝。其實隻要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太平,誰做皇帝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眼見著祠堂裏祖宗的畫像一張張地化為灰燼,聽見一把把椅子燃燒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想到這整個皇宮裏幾乎都盼著他死,那次大妃火燒東宮時就盼著他死了,如果他的死真的能救小桃,又有什麼好在乎的呢?他是很愛小桃的,雖然這樣說,在諸多殘忍的事實下顯得蒼白,但是殿下的心也許可以分成兩半,多的那一半給了江山社稷,祜澤的心卻隻屬於小桃的。

大火終於燒到他雍華的龍袍之上,跳躍的火光在他麵前連綿成了一片紅海。紅海那一頭,他看見年邁的父王蹣跚地跑來,在火中困難地躲躲閃閃,父王口裏不停地叫著“阿澤、阿澤”,悲痛之情溢於言表。烏眸裏隱隱有淚光,他合上眼狠心不再去看。

請讓兒臣按照自己的意思做一回決定吧。

她睜不開眼睛。

好熱……她難受得想要扭動身子,渾身上下的肌膚就像被火烤了一樣幾乎要皮開肉綻了。

她不要變成那隻金黃金黃的烤全雞……她迷迷糊糊地想著。

“小桃,你怎麼這麼頑皮,都爬到樹上去了,要是掉下來摔疼了,我可不幫你呼呼。”

那帶著戲謔的聲音好熟悉好溫暖,她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可是她怎麼樣都動不了。

“你知道什麼叫做帝台之棋嗎?帝台之棋,五色而文狀鶉卵。其實最早的棋子隻不過是像雨花石那樣的小石子……哎哎,小桃,你怎麼把我的車馬炮都給偷走了,做人不可以這麼貪心……”

在下棋嗎?怎麼可以不帶上她?

“《詩·檜風·隰有萇楚》有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此夭意為稚幼,夭與幺同音,是以喚你小桃,可不是欺你人小……當然不介意你長得小,等你長大了,便會跟那皇城第一美女一樣又高挑又端莊……我沒有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又高挑又端莊是你說的……唉,你怎麼不講理呢?”

那種寵溺到無奈的口吻為什麼會讓她好想哭好想哭?

“小桃來看我,我怎麼會不高興呢?等我批閱完這些奏折再陪你去看桃花好不好……小桃,男女有別……我倒不是說你抱不得親不得……以前也是這樣沒錯,可那時候你年紀小……小桃!”

她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可是她就是知道他在臉紅。

“刑曹的簡大人?是有這麼個人,青年才俊嗎?這我倒不曉得,你問這個做什麼呢……你喜歡他……小桃,你想惹我生氣嗎……不準……不準……不準……對,今天你什麼都不準做,也沒有甜點吃……哦,你不喜歡他了,這樣啊,尚雋,可以上甜點了。”

連吃醋都這麼有個性。不愧是……是……是誰呢?她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

“小桃害怕坐馬車,我便帶她走,她想去哪裏,我就帶她到哪裏。我曾答應過她要帶她遊遍大江南北,直到我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便回到宮裏。雖然她連牙齒都掉光了,但是我還是要幫她畫眉塗胭脂上水粉。不管她變得怎麼樣了,在我眼裏,都比這桃花要漂亮千萬倍。”

小桃,小桃……

她好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的臉,她一定會記起他的名字的!

她感到溫熱的液體從眼眶中流了下來,可是她沒辦法停住。快睜開眼啊……快啊……

“你還喜歡他?”這又是誰的聲音,軟軟的,是個孩子嗎?不管是誰,別廢話了,是!她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喝多少碗孟婆湯都沒用!

“你這個人還真是……”軟軟的童音鄙夷地“嗟”了一聲,“本來我沒打算原諒他的啊,可是這一次他為了保住你,情願一死,你傻人有傻福,我願意再回到你身邊。隻是這一次,我可不許你再拋棄我了。”

什麼叫傻人有傻福?她很不齒。

這天下能找到她這樣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天資聰穎……

“你再不醒來,皇帝就要被燒成烤全雞了……”那聲音涼涼地說道。

……這小鬼怎麼這麼不可愛啊?

華光一顫,如水波漾開層層光暈。一股強大的力量注入她的體內,她隻覺得渾身滾燙,她動了動手指,然後是腳,再慢慢地睜開眼睛……

紅光迎麵撲來——

“哇,怪不得這麼熱。”她驚呼,原來自己正飄在大火之上,火勢凶猛,已經把整個祠堂燒成一片火海了。拍掉衣角的火苗,她定睛望去,有一個人匍匐在地,那身華麗雍容的龍袍沐浴著烈火,五爪金龍似乎就要騰空而起,涅槃重生。

“祜澤哥哥!”她大叫一聲。

跪拜在祖宗牌位下的祜澤渾身猛地一震,扭頭看見浮在大火中的君夭桃,心跳得好狂。她……三年來,再一次見到她的嬌顏,依然如桃花不甚嬌羞,故人依舊,心動難以遏製,就算死了又怎樣。臨死前能再見她一麵,已是他的福分。她飛身掠了過來,隻覺眼前一晃,他便被她摟在懷裏,他心神蕩漾,反手抱住她的腰,以往總是在乎著發乎情止乎禮,可是現在,他什麼都顧不上,也不要管。

“當處發生,隨處滅盡。神兵聽我號令,鬼將得我率領。巴米、陀羅尼!”她施法念咒,這個時候,祠堂內狂風大作,大雨傾盆,她仿佛將一條河龍引了進來,咆哮著吐出一河之水,澆熄了龐然的火勢。

“哇……”法力突然消失,她和祜澤兩人雙雙跌進洶湧的大水中,被奮力地甩出了祠堂。她在顛來倒去的水裏簡直是白癡低能一個,幸而祜澤緊緊地抱住她,被甩得頭暈的她撲在他身上拚命喘息。兩人一起被衝刷到宮外的大殿之上,樣子極為狼狽。

“夭桃!”從殿外趕了進來的君彧,見到親妹,身子一振,眼眶裏已經帶了淚花。

“哥哥……”

“夭桃!”隨後趕來的還有君蓮花,君家幾位叔叔。

“爹爹……”

幾人都是又驚又喜,雙目含淚。

但最難忽視的,還是她身下那溫暖的懷抱。

“小桃……”幾乎是不敢置信,和那依舊小心翼翼的口吻,聽得她心疼萬分。

如果隱忍隻能造成分離和不幸,那她說什麼都要保住兩人的幸福。她淚中綻開一朵笑花,撲進祜澤的懷裏,“祜澤哥哥,你再也不要拋棄我了。”

嗟,她怎麼跟那小鬼說一樣的話?

祜澤抬起頭來,看見君家所有人平靜到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愛他,是一件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理所當然到了連君家的人都視如理所當然。

父王,走錯了一步。

他緩緩環上她的雙肩,“小桃,我也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