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1 / 3)

咽下兩顆彌貴的天山雪蓮續命丸,仍改不了眉心黑氣加劇泛散的事實,命運便像薄絲線,脫軌的繃緊哪承得住更多的拉拽?

兩天來他一直沒說什麼,而她是總在昏沉中度過,隻覺驛車又迅速啟程了。他緊緊地摟抱著她,濃眉日漸深鎖的憂色,透露出他的惶恐。

“皇上,咱們啟程回京了嗎?”

驛車的一個顛陡搖醒了她,好不容易清朗的一刻,她開口問。

他則緊張兮兮地換了個角度讓她更舒服,兩天來她凋零的速度快得令他糾心,深深的恐懼攫得他整夜難以合眼,這麼緊緊抱著她,他仍可感心靈的空洞驚慟。

“嗯。”他應道,憂惶的眼光盯著她滿臉黑氣。

她一怔,隨著明白,歎了一聲,幽然道:“皇上,何必費盡心力?邊苗奇絲蠱的毒天下少人能解,連我自己都束手無策,就算到了京城,那裏縱有再多的能人異士,珍奇藥材,也無濟於事,就讓我享受多兩日的溫和時光,豈不好嗎?”

他的情緒一下波動起來,“不好!不好!告訴你,你這一生休想搶在我前麵離我而去,你不能,神鬼亦不能!”

她也為他挑起了脆弱,眸裏霧濕的液體成串掉下,宣告她的無能為力與幻滅的眷戀。嗬,雖然他是個君臨天下的帝王,終究操縱不了生命,他說的這些,是多麼的孩子話!

“絳汐,告訴我,究竟怎樣才能救你,一定還有希望的對不對?就算是為了我,就算是可憐我,你告訴我吧!”

她淚如雨下,許多藏匿的生存意識一並被他挑起,希望?她仍有希望嗎?

“人總有一死……”

“什麼鬼話?!該死的你竟這樣狠心,你若是丟下我一人算什麼?絳汐,一定還有辦法的對吧?我還要你為我孕育許多的孩子,還要你陪我度過漫漫下半生呀!”

他的臉憔悴又鐵青,她瞧著便嗚咽出聲。他別開臉不讓她看到他脆弱的表情,感受著他的淒惶,她既感動又不甘。

“皇上……”她閉上眼眸,感覺不爭氣地又累了,“說不定你可以派人前往天山,如果我師父已經在那裏的話,或許她有辦法。”

他迅速亮起眼眸,然而她斂起的眼瞳裏,沉沉的仍是黯黑一片……

皇榜迅速地張貼了滿天下,聲言天下若有能解邊苗奇絲蠱者,賞銀黃金十萬,布帛萬匹,良田百頃。圍觀的人煞是熱鬧,但無人敢揭。

皇宮大院內,此時燈火輝煌滿處。整個皇宮低凝一片,隻為了那個漸趨失控的帝王。

太醫們束手無策地惶立於一旁已有些許時候,而他們的主子還來不及卸下便服,便死死地候坐於一旁,燈火光華中映出床中女子此時已仿若一尊毫無生命的玉瓷人兒——在早一步踏入皇門的時候,她便昏死了過去。

太醫們早已汗流浹背,龍天運是個難得的明君,從不暴戾於下臣,但他異常的陰沉卻比降罪他們這班老臣更令他們惶恐,心下惴惴。

“啟稟皇上,西域的蠱師阿穀魯求見。”侍者戰戰兢兢的聲音。

“傳。”黯淡的表情上揚了些,殿中迅速出現一奇怪裝束的老年男子來,絲毫不怠慢地行了一禮,便上前幾步為任絳汐瞧起傷勢來。

他搭了搭她的眼皮,臉色迅速地沉凝起來,龍天運一直注意他的神色,他的變化令他挫下了身子。

“皇上!”阿穀魯後退幾步,跪下猛叩頭,龍天運臉色灰敗地垂下了頭,無力地揮了揮手。

“你們都下去吧。”

瞬間房間便隻剩下他,他顫抖地撫向她凹陷下去的臉頰,一向強勢的心竟彷徨無措,一點點蠶食他的,是仿若生命掏空了般的無力無助。

這一切是夢嗎?她還會活生生地俏立於他跟前,瞧著他揚起那溫婉的笑靨嗎?她還會揚著溫婉的笑靨,對著他吟開仿若黃鶯出穀的暖暖嗓音嗎?她仍會吟開溫暖的嗓音,彈著一首令他心也戰顫的琴曲嗎?

恍惚間縹緲處仿若有死神臨至,朝床中人心甩來鎮魂鐵索,他失去理智地揮劍蕩削四周,想護住心愛的女人。他的劍網四延,淩厲卻隻是憑空地亂舞,便如他狂亂的心緒,外邊栗跪著一幹人不敢勸諫,他的劍挑到一顆碩大明珠,霎時那顆璨麗的珠子便如飛矢般落下,碎裂。片片碎碎如他們絕望了的美夢,死寂在訴說著不甘。

他驀地棄劍回抱住她,她的體溫仍是冰涼,他顫抖地傾下臉頰偎上她的臉,想給她一點溫暖。

絳汐,絳汐!如何才能救活你……

皇上於日前帶回一垂危女子,並為之銷神蝕骨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宮廷,各位嬪妃詫異妒慕之餘,幸災樂禍倒占了大半數。

據說那個在等死的女子還剩不下半條命,但因這待死女子牽扯來的一條消息,卻震得坤寧宮無端起暴風雨。

“什麼,他竟然這樣對我?!”

皇後李氏難以置信的聲音摻雜著驚懼惱怨,因著婢子的一番稟告而暴怒地揚手揮散桌上所有能觸到的物事,她的婢女汕兒驚悚地退後一步,仍顫抖地如實稟報。

“是國師,國師說那狐狸精星曜暗淡,需要以尊紫氣延其精氣,而皇上,皇上居然也信了,執意要扶那狐狸精登上後位。聖旨就快發下來啦,而皇後您,將降為淑妃。”

“國師?!”李氏尖叫起來,意識到那國師的意圖——國師趙淵是父親國事上的政敵,幾年前她爹爹成功地將她扶上後位,是以此引為趙淵最為扼腕的恨事。

“爹爹沒阻止嗎?”

“老爺力諫過了,是無濟於事,皇上那個樣子,朝中其他人無人敢諫。”

李氏無力地滑坐於檀椅中,青厲的臉揚起了恨色,“為什麼?為什麼?在他身旁以來,他從不正眼瞧我一眼便罷了,現在連我好不容易爭取得來的地位也一並想奪去!”

她涕淚交迸地吼出了聲,驀地瘋狂扯自己身上的頭飾及衣物,汕兒見狀搶上去,死死抱住她。

“娘娘!娘娘!”

李氏拚命掙紮,手背一不小心便讓頭上的簪花劃傷了,猩紅的血立時嗜花了她的眼,她的眼射出異常光芒,帶著詭譎麻氣停下掙紮。

“汕兒。”

“娘娘?”汕兒打了個顫,突然覺得冷。

“我要你做一件事。”

“啊——”

剛收到前往天山的探子回報,天山天池並無雪蓮聖手的任何蹤跡,聽僮子言道,師父是前往扶桑飄遊去了,歸期無定。

就這樣,連他的最後一點希望也滅了。龍天運一生並不相信鬼神,更不信任巫占一術,但現在,他卻相信了國師一言,隻盼望縹緲的奇跡會發生於床上凋零的女子身上。

聖旨已然發了,他已顧不得他人感受,原皇後李氏並無大過,但他決定了的事,任何人不得改變。

加冕儀式極其簡單,是趁著她稍具神誌時進行,她已經虛弱得無力阻止他什麼,隻是心痛地盯著他憔悴的臉,感受他的淒惶。

“從今以後,你便是朕的皇後了。”他偎著她的手。

她許久無言,突挺直了身子起身,他趕忙摟住她。

“皇上……這幾天你是操碎了心吧?”

他沒回應。她迫他正視她,黑眸神采不減。

“你是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就算、就算我快死……你行事也切莫太荒唐。”

他恐懼地摟緊她,突然間多麼痛恨自己帝王的身份,她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卻不能全然地付出自己,縱然她有什麼不測了,他仍要以他的天下為重,因為他的千萬臣民正在朝他瞻仰是首。

“絳汐!”他以唇堵住她蒼白的唇瓣,抗拒她的規勸,她是他的航標,失去她,他會迷失方向。

她喘了口氣,他吃一驚,不敢再加諸力量於她身上,放開了她的唇。她垂下眼淚,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頹然長歎,猛覺懷中身子抽栗了起來,張口竟嘔出兩口黑血。他鐵青著臉地僵直身子,吼道:“快傳太醫。”

每天每個深夜她體內的毒蠱都會發作一次,屆時痛不欲生,因而太醫開了一副護心脈的藥給她服下。她剛剛才服下那碗藥汁,這樣的表現是不平常的。

太醫很快傳來,剛搭上脈,臉上便露出奇怪又驚喜的神情,但在拿出銀針試了試剛由任絳汐喝下遺剩的藥汁時,臉上神色變了變。

龍天運臉上滲出冷汗,捏緊雙拳問道:“怎麼樣了?”

“啟稟皇上,大喜。隻是……”太醫有絲吞吐,“在臣所開的藥劑中,不知為何竟多了一味劇毒的‘天王蝕心草’,而娘娘在服用了這碗藥之後,竟因禍得福地以毒攻毒地鎮住了毒蠱,暫時緩住了毒蠱的發作。”

龍天運又驚又喜,隨著臉色大變,凝聲道:“太醫所言,藥中多了一味劇毒天王蝕心草,這麼說來,是有人故意加入想致皇後於死地了?”

那太醫擦了擦額間冷汗,身子一軟跪了下去,囁嚅道:“臣不敢斷定。”

龍天運一拍檀椅,幾個侍婢立刻撞跌地趴下身子,龍天運指著那汁液喝道:“這碗汁液怎樣來處?這其中有什麼可疑人物接觸過了?”

侍婢哭叫著隻栗栗發抖,龍天運惱得臉色好黑。背後突一隻手攀住了他,他轉過身,神色立刻回複溫柔。

“皇上,既然是因禍得福,你便不再追究了吧。”

他對她的求懇回以冷執神色,難以想象,若不是神差鬼使,此時躺在床上的,將會是怎樣了的一具軀體!

他安撫一笑,冷硬依然。她隻能長歎一聲,心下明了。

法網恢恢,李氏支使婢女汕兒趁宮女走開時下毒的事很快敗露,一幹涉及的人都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特別是李氏,若不是朝中老臣死命地保諫,差點便被賜予三尺白綾。

這樣的事使慈寧宮不驚動也難,龍天賜在大早給太後請安時,便瞧見了太後緊蹙的眉頭。

“皇上現在是在坤寧宮嗎?”

皇上是個孝子,但這次自他踏入宮門後,仍未向她問安,滿腔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個病危的女子身上。

龍天賜搖搖頭,“不,任皇後雖以加冕,卻沒駐入坤寧宮。”

皇太後輕擺了下手,“為那女子,皇上實在胡來,難怪激得李氏這般過分,而皇上,這次罰得過重了。”

“皇兄一遇到有關那女子的事,一切便亂了。”

皇太後歎了聲氣地頷首,深深的憂慮顯露了出來。

“皇上太在意那女子,而瞧那女子,終是命薄,我怕、我怕皇上會從此一蹶不振。皇兒,你倒是想個法子,這如何是好?”

一思索這個問題,龍天賜禁不住也麵泛憂色。那個女子對皇兄的影響全然到了瘋狂的地步,幾天來皇兄因她將整個朝政撇下給他,死守在她旁邊,不睡,不吃,固執濃烈的脾性是誰也勸不住。

他有心無力,隻是重重地搖了下頭。

“這一切,就看老天的安排了。”

是呀,一切他們無能為力。

時光荏苒,轉眼半年已過,她的身體便如氣溫的天寒地凍,每日愈下。

這半年的時光裏,他不棄於每次為她尋找醫治方法的機會,卻總是絕望,他已經不會表現得歇斯底裏,但眉色中憂慮不減。

小雪漸至,她真正地病重起來,每天昏昏沉沉中度過,瑟縮寒冷中毒素猛烈地發作,磨蝕她每一條神經。

“皇上,我想看梅花。”

終於感覺好了些,她要求道。

他立刻強作歡顏地點點頭,起身將她罩入懷抱,不讓她受丁點寒風的侵襲,而難以避免地又發現她瘦下的身子。

此時微雪剛過,梅園中到處銀白,罩得天地盡是白茫一片,棵棵梅樹傲雪挺立,枝頭蓄滿花蕾,但沒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