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八年,她每一年都會在靜比的忌日回C市,卻極少回大院,最先前的一次還是宋於業的五十大壽,不得已才回家一趟。如今算來卻已是多年未曾進過家門。
隻是重新回家的這一夜,前塵往事都被勾起,回首看來,卻是物換星移時遺事移,物仍是,人已非。這一夜之白留在她身邊,卻無法避免地又激起了她的恨意。一個人難過不公平,兩個人痛苦才會讓她心理平衡。
折磨是一輩子的,兩個人犯的錯當然要兩個人承擔,若她不好過,那他也別想好過到哪裏。
到部隊拿了父親的功勳章和新的軍服,說不出算是感慨還是苦澀的。因為父親的死,她在十七歲那一年就沒有了家,失去了母親。因為長姐為大,她失去了妹妹。這一切該怪誰該怨誰早已是說不清道不明了。
但至少,在比比忌日的這一天,她要去告訴妹妹,她們的父親仍舊是值得她們驕傲的父親,不管是十三年前還是十三年後,永遠都不會變。
這一次她選擇跟之白一同去看比比,也許是因為那個夢。
她仍然清晰無比地記得,在夢裏比比跟她說:“姐,你下次來看我的時候,帶上之白吧,我不要你們輪流來看我,我要你們一塊兒來。”
好吧,那就一塊兒去吧。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再壞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對於陳靜哲的這個決定,之白沒有說什麼。因為她作的決定,他向來隻有無條件聽從的分,卻從來沒有選擇的餘地。再說,他們一同去為比比掃墓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
他們剛出門,還沒坐進車裏,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靜哲?”
陳靜哲回過頭,看到身後站著一個身著軍裝的女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眉宇間的堅毅顯然是經過風霜磨練過的。
“還有之白,果然是你們。起初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呢!靜哲你變化可真大!”
這個女人陳靜哲自然是認識的,她叫朱韻,是陳靜哲兒時的玩伴和少女時期的閨中密友。在十年前,算得上是陳靜哲最要好的朋友了。隻是陳靜哲執意要遠離C市的一切,所以,連朱韻也一並斷了聯係。卻沒想到今日會碰上。
陳靜哲淡淡地笑,喚了聲:“朱韻,好久不見。”但也隻來得及說這幾句,包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抱歉地衝朱韻笑笑。
朱韻搖頭,不在意地說:“沒關係,你先聽電話。”
電話是曉加打來的,有關副總的。曉加跟了陳靜哲五年,對於陳靜哲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點點的,若無重要的事情,今天她是斷然不敢打擾到陳靜哲的。事情有關新工程的招標,副總並沒有選擇陳靜哲離開時屬意的那家建築公司,而是選了另一家曾被陳靜哲篩選掉的。副總給出的解釋是:這家公司是潘董小舅子的朋友開的,總要給潘董一些麵子,再說了,這家公司的口碑也還可以的,選擇這家也不差的。後來曉加留了個心眼,暗地裏找人查了查,原來是副總吃人家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自然要替人家說好話。趁著陳靜哲不在的時間定下來,等陳靜哲回來想改也是無力回天。
陳靜哲冷笑,想趁她不在起兵造反嗎?好呀,既然你先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義了。她看了看手表,“通知各部門經理,下午四點開視頻會議。讓副總再打一遍草稿,我要聽他的解釋。看來,我要幫潘董重新找一個副總了。你去找方經理,順便把他這一年以來的成績都給我整理出來,回去我要看。”
她簡單的一提曉加自然心裏明白,隻管口中答應著。
掛電話之前,陳靜哲想起來,又加了一句:“你不妨把潘董可能換副總的消息放出去。這兩天你幫我盯著副總,看他有什麼小動作。一切都等我回去之後再說。”
這通電話很簡單,陳靜哲噙著淡淡笑意的眼睛裏卻有著毫不掩飾的冷酷。
朱韻暗暗心驚,卻不好表露出來。隻上上下下地將陳靜哲打量了好幾遍,才歎道:“靜哲啊,我記得我們剛讀初中那會兒,老師讓寫作文,你說你的理想是做一個女強人。現在看來,你果然是個行動派啊!怎麼樣,夢想成真的感覺一定很不錯吧?”
陳靜哲放妥了手機,抬起笑臉才要說些什麼,卻不期然地看到了一個一直被她忽略掉的高大身影,臉然瞬間就變了。
常昕?
朱韻見她臉色有異地看著自己身後,就扭頭看了一眼。
“噢,剛你一直在講電話。我也沒好介紹,這是我愛人,常昕。”然後又轉向常昕笑道:“老公,這個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陳靜哲。”又指著表情有些僵硬的之白,“這是宋之白,也是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的。他們幾年都不在C市,所以你沒有見過。”
常昕看著陳靜哲,問朱韻:“我從來不知道你們是朋友。”
“我們一塊兒長大的,隻不過大學的時候我讀了軍校,一畢業又一直待在部隊。靜哲跟你一樣讀的也是C大,小你一屆,是你師妹呢!”但看了看他們的表情,又問了一句:“你們,認識嗎?”
常昕剛要張口,卻被陳靜哲驟然打斷,聲音冷硬如石:“不,我們不認識。朱韻,我今天還有事情,我們回頭再聊吧!”說著也不管朱韻做何反應,徑自上了車,待之白坐進去後,開著車快速地駛出了大院。
留下身後莫名其妙的朱韻和一臉深思的常昕。
今天不期然碰到常昕,十年前的那一天所發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在眼前又重新過了一遍……
常昕突如其來的告白,之白從天而降的不顧一切,她因為逃避的慌不擇路,還有,還有比比最後的那一句話……早已疤落痂脫的傷口再一次被生生撕裂了開來,血淋淋慘不忍睹,以為早已麻木的疼痛不會再來,卻沒想到鈍痛依舊。也終於不得不承認,自以為多年前便已築起的防線依然脆弱到不堪一擊。
事到如今舊事重提,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淡然處之。
她將車開得飛快,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突出關節發白,但臉上卻是一派麵無表情的淡漠。
“哲哲。”之白擔憂地喚了她一聲。
不想,她卻是一聲厲喝:“不要叫我!現在不要跟我說話。”
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十年前,這樣堅韌的力量,他以為自己這十年來多多少少已經打破了許多,卻不成想,一朝遇故人,才發現一切他以為的改變也不過隻是個表象而已。其實,一切仍是十年前她離開的前一晚的樣子,一切都不曾改變過……
這個樣子的陳靜哲,最是讓之白手足無措,因為這是真正的語盡詞窮,無言以對,不論說些什麼,都是多餘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擁著她,抱著她,可是,想要做到這一點,仍是難上加難。還是沉默的好。
一切的靜謐都被常昕的出現而打破,在靜比的墓前,她卻連最表麵的平靜都做不到。
常昕的出現,將那些長久以來她一直試圖遺忘掉的過往重新揭了開來,從母親離世的那一年起,再到比比的離開。所有的過往一一在眼前閃過,以一個局外人的第一眼,看到的居然隻有四個字——剛愎自用!
這四個字就像是一支利箭,一把切中了要害。就是因為她的剛愎自用,才導致了今天的一切。
如果當時她肯聽之白的勸……
之白啊,其實,錯又豈是在他?不過是想為自己的難過找一個陪葬者,而之白卻恰恰是最適合的那一個人選而已。
雖做不到以己渡人,但又何必自做地獄埋葬他人?
之白站在陳靜哲的身旁,將她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盡收眼底。不是猜不出來此時的她心底裏麵到底在想些什麼,隻是舊事重提,她心裏難免傷心萬分,但此刻他卻不能出言安慰,所有的語言都變得蒼白而貧瘠。她心底裏的那個缺口始終存在補不全,填不滿,每日冷風洞穿,隻能咬牙忍受。
他想,她要恨他,那便恨吧!隻要她心裏能夠好受一些,恨又何妨呢?總歸是注定了他們要糾纏一世的。就算她想解脫,他也做不到安心放手。既然無愛,那便憎恨吧,因為這樣,也是證明了他仍在她的心裏麵。
這樣也好。
十年後的這一天,他們在比比的墓前將過往的十年拆開了掰碎了,一點點地理清了,心裏便也都有了各自的打算。當著比比的麵,也算是……吧!
回到A市後,一切便又都回到了原來的樣子。靜哲忙工作,之白忙音樂。剛回去的那幾天,他們甚至連交集也無。
陳靜哲回去後便雷厲風行地撤換了副總,重組了人事部,許多部門的主管級員工也是撤的撤換的換,公司來了個大改革。
外界對於力揚的這次大換血,也是有頗多的揣測,大多是認為陳靜哲居心叵測,終於有所行動。但揣測就是揣測,潘紹不發表任何意見,陳靜哲一如既往地低調,沒有人為這次的改革做出任何的評論,揣測也就隻能是揣測了。
對於陳靜哲這次的大動作,沈司格自然也是有所耳聞,免不了要打個電話來略表關心。
“最近外界可是一直在盛傳你這位商界‘武後’近期又有鐵腕政變。嘖,看看,陳總發威,下麵雖不是生靈塗炭,但也是一片鬼哭狼嚎啊!”
陳靜哲無奈地說:“你就盡情地開我玩笑吧!”但轉了個語氣卻又開起玩笑,“揶揄就算了,不過,我可以接受你稍微表達一些溢美之詞。”
“溢美之詞自然是要不吝表達才對,畢竟你現在可是A市所有職業經理人頂禮拜膜學習的對象,是所有老企業家心目中最優秀的佳媳人選。開你玩笑?首先也得選對人才行。”
他這樣說,陳靜哲卻忽然心裏動了一下,想起了那一番玩笑話,於是沉默了一會兒,才笑問:“中午有時間嗎?”
“還行,怎麼,想請客吃飯?”
“答對了,聖地亞,中午十二點。可以嗎?”
“沒問題。”不過臨掛電話之前,沈司格卻低低地笑了出來,“朋友這麼多年,你主動提出請我吃飯這可是頭一遭。我可要好好回想一下,是不是曾做過什麼讓你心情愉悅的好事了,所以我才會有此獎勵。”
陳靜哲也低笑,“這飯你吃了會不會愉悅我不知道,但味道總不會太平淡就對了,你可以先行猜測一下。”
沈司格拉長了聲音“唔”了一聲,“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了。”
“那就兩個小時後見,我的謎底自然揭曉。”
“好,我期待著。”
掛了沈司格的電話,她陷入沉默。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但她別無選擇。說她自以為是也好,說她剛愎自用也罷,這件事她做了決定,結果是好是壞還得看沈司格怎麼想。現在就隻盼她的猜測沒有錯,沈司格能如了她的願。
那麼以後之白……想起之白,忽然心底裏就湧進了一些別的情愫,惱怒、酸澀、心疼還有,還有一些幾不可聞的……遺恨。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遺恨,隻是心底裏卻是有這樣的一絲感覺存在,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