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童,我今日見到了意卿的嫡親師妹,連自珍。”
“至珍?!”
“同你相像得很,這個連自珍!”
“同我相像得很?!”
“梓童,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姨母,當年我曾封她為姒夫人,賜住宮中祈年殿。”
“祈年殿……嗯,寧生,是啊,姨母這些年來閉門不出,誠心向佛,少有入世。”
“這樣啊,我原想問她一問。”
“做甚?”
“沒什麼,無妨,至要緊梓童你打起精神來,把身體養好,我都擔足了心。”
“寧生,我也曉得,你擔足了心。”
春日午後的擷芳殿,日光透過朱漆萬字紋窗欞,折射在漢白玉石地上,像是鋪上一層薄光,層層青綃帷幔,一縷縷金絲楠香迤邐而來。自珍坐在黃梨木大椅子裏,疊著手,一雙黑眼睛裏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好奇和躊躇,小小聲道:“皇後當真要見我嗎?我們真有如此相像嗎?”
已榮升為宮廷大女官的阿奴挽著髻,著身湖綠色的錦絲宮裙,這時聞言,打眼深深凝望座中人,目光裏藏著許多許多東西。修煉出優雅氣質的女官欠欠身緩緩道:“連小姐久等了。”
自珍忙不迭跳下椅子,很有些無措,“不不不。”
兩側宮婢挑起青紗幔簾,一人緩緩踱出來,身著白色錦衣,衣上繡有淺淡到難以分辨的木槿花紋,大朵大朵層層疊疊繁複豐盛的樣子。
她頭發臉容手足卻無一絲裝飾,幹幹淨淨隻眉心一點褐痣,令人一望之下,頓覺“明娟”一詞,說的便是董後其人。
不知怎的,秀麗的她,帶一種無法抑製的疲倦悒鬱。
董後其人,果如傳言,蒼白更甚,單薄更甚,蕭瑟更甚。
董至寶杵在幾步開外,似是不敢近前,雙手攏進長長廣袖裏,指甲陷入肉裏,多麼用力,都滲出了血。
青年的至珍,清臒的至珍,微笑的至珍,就這樣活血生肉地出現在她麵前。
天天天,該瞬間,蒼穹倒轉嵐氣俱滅,董至寶要將身子搭在阿奴的胳膊上,才能立足得了。
董至寶鉗住阿奴手臂,切切道:“是她,是她對不對,阿奴,她還活著,她回來了,天天天,居然叫我有生之年,再一次看到這人,咳咳,噩、夢、成、真!”
董至寶拂袖遮住麵顏,咳聲不絕。
阿奴俯身,連連拍小姐背脊,伶仃的蝴蝶骨,天天天,小姐都瘦成什麼樣子了,精神折損到這種地步!
自珍站在一旁,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很是不忍的樣子。
自珍蹙蹙眉,輕輕道:“咦,連千年雪蓮都不管用嗎,這雪蓮可是我自南山深處曆時一年采來的,管治百病呢。”
董至寶霍然釘過去,鹿眼裏涼意叢生,隱有殺機掠過。
烏發白衣的秀麗女子緩緩踱來,揀了張離自珍最遠的椅子,慢慢坐了下來。旁邊幾案上,冰紋素胚花瓶裏,一枝紅花半開未開,董至寶隨手折了折,揉在掌心裏,直將花葉揉得碎汁連連,仿若淋漓鮮血,襯著一雙雪白的手,格外觸目驚心。
董至寶也格外溫柔道:“連小姐一片贈蓮之意,本宮銘感五內,特地喚你來,就是想看看所謂國師大人的師妹,是什麼樣子,叫國師大人這樣愛之護之,本宮好生羨慕啊,來人,奉茶!”
茶是好茶,水是好水,沏在晶瑩剔透的碧青琥珀杯裏,襯著幾碟宮廷秘製的甜糕和蜜餞,格外讓人食指大動。
董至寶輕撫袖角淺紋,側著臉,長長睫毛撲閃撲閃的,遮住眼底幽光,貝齒輕啟,極是柔和,“連小姐,這是本宮的一點小小美意,你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自珍拘在大黃梨木椅子,揪著一角青袖,打眼過去,這才近距離地看清董後其人,驀地太陽穴像被針輕輕一挑,隱隱作痛,有什麼,好像一閃而過,這張無匹秀麗的臉,帶給她的感覺,類似於初見武寧帝那刹,如被雷殛。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自從來到了這座宮,隱隱地,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
擷芳殿裏靜得隻聽自珍窸窸窣窣喝茶的聲音,兩側青衣宮婢像是冰雕出來的人偶,木木然然,隻有叫阿奴的綠衣女官優雅斂容,定定看著自珍。
自珍輕輕擱下茶點,抿嘴輕輕道:“皇後,東西很好吃,多謝皇後盛情美意,連自珍不勝榮幸。”
自珍斂襟,欠欠身,“皇後金安,自珍告退。”
董至寶以袖遮顏,掩住咳聲,隻露出一雙薄涼大眼,直盯連自珍,見她徐徐退到殿門。青衣清臒的年輕女子又稍稍欠欠身,這才甩袖,疾步離去,惶惶好似背後有洪水猛獸相迫。
幽幽大殿裏,日照薄涼,幾案上一朵鈍重花瓣似是承受不了室內窒息般的氛圍,“撲嗒”一聲,掉落在漢白玉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