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至寶嗤嗤一笑,“阿奴,我很可怕嗎?要叫連小姐走得這樣急啊。”
阿奴躊躊不語,緊緊眉,似在斟酌著什麼。
“你說,這人真真將前塵往事前因後果通通忘光掉?”董至寶幽幽道,目光落到不知名的地方,神魂出竅一般,“她忘了。她現在叫連自珍。她是大周國師的師妹。”
“皇後說得極是,阿奴方才細細端量這位連小姐,覺得便是如此吧。”
阿奴又分外躑躅,“皇後,您……”
“我——”董至寶睇阿奴一眼,慢條斯理地將一角廣袖折了又折,疊了又疊,仿佛借此平複某種翻騰而複雜的情緒,“我方才可有下毒給她,阿奴想問的,是不是這個呢……”
阿奴低眉伏眼,“是,皇後,您……”
董後支著額際,清清冷冷道:“我日思夜想,做夢都想毒死她,隻怕不夠毒。但是,剛才,我根本沒有下毒。這是試探。國師在試探我,我嘛,在試探陛下。連自珍此人,現在她是連自珍,那末,此後將來永永遠遠的,她都是連自珍!而董至珍其人,阿奴,世界上有董至珍這個人嗎?”
“沒有,奴婢從來沒有聽說過,世界上有董至珍這個人,從來沒有。”
連自珍一路蜿蜒,簡直是用逃的,出了擷芳殿大門,這才喘著氣。自珍隔老遠望著煌煌殿門,那偌大飛舞的“擷芳”二字,直打心眼,自珍皺皺眉表情很稚拙,“這裏的人,都古古怪怪的。”
她慌不擇路,這時走到一處地方,遍布嶙峋山石,漫草沒膝,中間一座長亭若隱若現。
“咦,迷路了,唉。”自珍把臂,環視四周,入目皆是婆娑樹木蔥鬱長草,春日午後的日光透著樹縫,斑駁陸離。
自珍揀了條碎石夾道,道路盡頭,便是那座角亭,近了,才看清楚原來隔著珠簾,一人獨坐亭中圓墩上,支著額,沉思不語。
這人繡金龍紋的黑絲廣袖輕輕垂地,層疊如雲,側著臉,一截長頸優雅美好,眉目間高孤之色一觸即發,身邊光線淡薄清冷,三尺之內,無人呼吸。
“陛下?”自珍原地躑躅,歪歪頭好生驚訝,“你也在這裏啊。”
“我怎麼不能在這裏,”鮮於寧仍舊支著額際,淡淡道,“整座帝都,都由著我來便來,由著我走便走。”
自珍默。
鮮於寧招手,“過來。”
自珍踱了踱,很是猶豫躊躇了一下,大約見皇帝的目光寸寸轉寒,這才蹬蹬跑上前,撿了最遠的一隻圓墩,靜靜坐了下來。
不知怎的,一見到他,自珍打從心裏居然恭敬不起來,隻想親近親近他,撫平他眉間折痕,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就這樣做過。
鮮於寧恍惚,每次見到這人,都穿著青衣,繡有同色藤紋,在日光之下隱隱有水紋光路,仔細一看,原來是用冰蠶絲所繡,價值千金,於不動聲色間,至奢華到底。
好大的手筆,意卿當真匡護她。
“迷路了?珍珍……”鮮於寧唇齒間溢出這聲叫喚,仿佛隔世夙願已還,如此之……惆悵。
自珍“嗯”了聲,探探頭,小小聲說:“你這家裏好大啊。”
你這家裏?
鮮於寧一怔,頓時失笑,還是頭一遭有人這樣形容他的皇宮。
年輕的英俊皇帝懶懶倦倦道:“是啊,我家好大呢。”
自珍咕噥:“我找不到意哥哥了。”
意哥哥?
鮮於寧一窒。
嗯,青年斟酌著用詞,輕輕道:“陪我坐一會兒,等等送你回太阿。”
“你送我?陛下?”自珍眨眨眼,總覺得,嗯,太折壽了,勞駕皇帝本人親自送她回去,很不好吧,對,大大的不好,叫意哥哥看到,怕是又一陣以下犯上大不敬的嘮叨了。
“這樣,嗯,好嗎?”自珍遲疑。
“怎麼不好,難道還有別人,現在,這裏?”鮮於寧敲敲指節,聲音清越,看牢伊人變來變去的臉色,生覺有趣,“還是你想一直待在這裏,我也沒意見啊。”
自珍疊聲:“不不不。”
鮮於寧微微一笑。圓石桌上,白玉盅裏,還有殘酒,青年緩緩斟了一杯,細細抿著,並不說話。一時之間,隻聽風過樹梢,稀落落響,是這樣情淡如水的春日午後,後來的後來,餘生的餘生,鮮於寧恍然憶起,竟覺得這是慘淡一生中微一暖意。
自珍隔欄,折了折一根長草,把玩在手指尖,熟悉的觸感洶湧襲來。下意識地,自珍動了動手,指尖翻轉間,一隻草蚱蜢徐徐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