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 碎心(3 / 3)

本來,鮮於寧是垂頭低睫,凝望著白玉盅酒,怔怔不語。

本來,鮮於寧是斜斜一眼掠過去,這樣漫不經心,仿似風清雲輕。

然而,隻是一瞬,卻又像是永生,該刹間,鮮於寧巨震,“你編的是什麼——”

“草蚱蜢啊,我無聊時會編著玩。”脫口而出,像是不由自主,自珍不假思索,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問過她,她這樣答。

自珍怔怔盯看手中的草玩意兒。

鮮於寧也死死盯著她手中的草玩意。

多久多久以前,失明中的少年,在黑暗中躑躅生望,離別的長夜幽寂中,少年鮮於寧握握珍珍的手,搖兩搖,一臉希冀,珍珍,送我一份念想。

青年的鮮於寧伸出一隻戰栗大手,摸索著,緩緩自胸懷裏掏出一隻綴了海藍東珠暗紫流珞的小巧錦囊。

錦囊裏,是一隻經久發黃卻仍舊徐徐如生的草蚱蜢。

少年如是說,珍珍,我永不丟棄它。

他沒有丟了它,可是,他卻丟了草蚱蜢的主人。

時間流轉是這世上最無可抵禦的力量。它把龐大的東西變得渺小,丟失亦不覺得,也能把微渺平淡變得獨具深意,失去了就等同於末日紅塵。

電轉雷鳴間,鮮於寧該瞬間福至心靈,種種蛛絲馬跡,種種巧合,種種蹊蹺,種種離奇……這一連串“種種”滅頂而來,鮮於寧掌中杯盞霎時捏個粉碎,指間鮮血淋漓猶不覺得痛。

自珍湊近去,吹吹他手掌,“呼呼,不痛不痛。”

這時打眼,眼角餘光捕捉到石桌上,那攤開的海藍錦囊裏,一隻經年草蚱蜢。

“啊,原來你也會編這個東西呀。”自珍一臉稀奇,嘖嘖道,“陛下,我的比你好看。”

“……”

鮮於寧都欠力氣張嘴,這刹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如傾沙般流失。年輕的武寧帝,明明那麼強大的人,卻像被什麼東西當頭痛擊,垮了肩,弓著腰。鮮於寧單手捂住左胸,心髒似要跳出喉嚨,狂震不止,耳膜嗡嗡響,像是穿過時光隧道重疊空間,溯水河畔那聲巨大的撲通聲,就這樣地,鈍重地,砸他心口。嘔——鮮於寧噴出一口鮮血,該刹間,腦中猝然響起青年的國師那字字珠璣——

“陛下,你若見到了這人,你敢保證,你下得了手?你若明白她是誰,也許,陛下,你會剝開自己的血肉骨髓都不足以平這恨海情天啊。”

剝開血肉骨髓,都不足以平這恨海情天!

天天天!

天旋地轉,鮮於寧拂起繡金廣袖,將一張青白麵孔深深地埋入掌心裏,皇帝像個小小少年蜷起雙膝,再也沒有抬頭的力量了。

這一日,是武寧四年,春,角亭裏,鮮於寧的世界,天崩,地裂。

這一日夜裏,太阿殿裏,四壁都發著幽幽寒氣,石壁裏像是結了冰。自珍哆嗦著躺在意哥哥懷裏,揪著白衣青年的繡絲衣襟,小小小聲道:“意哥哥,陛下居然吐血了,就這樣,嘩,噴了出來——”

“很華麗吧,這種蝕骨銷魂的感覺,鮮於寧的噬心之旅,這才剛剛開始呢。”

連意之清淡眉目間,瑩潤柔和的瞳中沉著暗影,仿佛帶著與生俱來的悲憫色彩,輕輕一笑,笑比不笑更顯悲哀,“總算要結束了,珍珍,不用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座宮了。”

男人抱抱懷裏人兒,搖她兩搖,要多輕憐有多輕憐,“到時,你我走遍大江南北,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江南春色,泛舟山湖……珍珍,我們一世逍遙去。”

這一日,夜,武寧帝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並且是唯一一次邁入姒夫人所居的祈年殿。

殿內雖廣卻隻燃了兩盞明燈,燈光輕輕搖曳,更顯得邊緣黑暗而不可琢磨。

金籫束發翟紋廣袖的中年美婦緩緩自陰影中一步一步踱出來,墨色緞麵繡鞋輕點玄石地板,一張臉容甚是蒼白,肩胛單薄。阿姒一眼望過去,便撞見年輕的帝王,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瞳,沉沉暗瞳幽光粼粼,令人不能逼視。姒夫人隻覺心神恍惚,仿佛前世今生諸般難言心事都被這雙眼盡數看穿,無從隱藏也無所遁形。

玄金燭台高懸之下,光影明明滅滅,至寂寥慘淡中,阿姒欠欠身,輕輕道:“陛下,終得這一天,您來了。”

這一日起,武寧四年的這一夜後,翌日,姒夫人於祈年殿中懸梁而盡。

而該夜的密會,該夜的密談,種種總總,皆悉數被姒夫人帶進墳墓,無人可知亦無人可曉,隻有天知,地知,武寧帝知悉。

該夜起,武寧帝關在大周禦書房裏,緊閉宮門,整整三天三夜,皇帝滴水未進,粒米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