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晨曦。
這是一個陰天,天色是沉鬱的鉛灰色,雲層過於厚重,總讓人覺得它們正糾結成團緩緩下壓,寸寸籠罩幾欲墜落。
禦書房門扉洞開。
青白天光從門外洶湧而來,陰霾蒼穹無盡高懸,光影紛亂幾乎將鮮於寧盡數吞沒。
“寧……生?”
董至寶輕輕的聲音,嚦嚦鶯聲,一如最初的初見,抖然恢複光明的黑衣少年剛一入目,便是這人烏發白衣脆生生道,你醒了。
“你醒了。”董後依舊束發白衣,三天三夜目不交睫,伊人肩骨單薄,蕭瑟之意竟然冷勝秋涼。
大紅木橫幾後,黑衣青年像是猝然間被觸動了什麼,緩緩從陰影中走來,一步一步,裹著一身皺巴巴的繡金黑絲軟袍,越發襯得臉容如寒玉般蒼白,皮下血絲青筋脈絡清晰可見,令人一望之下,頓生懼意。
“寧寧寧生!”董至寶瞠目,董至寶結舌,董至寶一雙鹿眼瞪得老大老大,似是看到什麼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無法想象的景象,她全身抖得像篩糠似的,衣角裙裾窸窸窣窣,聲音也是破碎的,不忍猝聽的,“你,頭發,居然一夜之間,都白了。”
一夜白發!
白發黑衣的青年動了動身,廣袖拖曳,帶得橫幾上硯台翻倒,墨色蜿蜒,在繡金地毯上漸漸浸出零亂的纏枝紋路。
鮮於寧淡淡道:“是嗎?”
董至寶哽咽,“寧生?寧生啊!”
白衣麗人跌跌撞撞撲過去,一把伏在白發青年的膝蓋上,哀哀道:“你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邊關告急?還是朝中劇變?寧生寧生!告訴我!”
董至寶覺得非常非常心焦,隻覺刀劍加身,也抵不上這人眉心一折。
這世間真有種非凡利器,名喚鮮於寧,隻有鮮於寧,才能叫她疼,叫她痛。
鮮於寧撩起一束銀絲,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這才輕輕道:“原來,這世間真有一夜白頭的傳說。”
董至寶揪他一角繡金龍紋的片襟,目露淚光,不勝淒楚,“要叫你這樣痛白了發,寧生寧生寧生,告訴我,怎麼了!”
“怎麼了?”鮮於寧慘笑,笑比不笑更顯蒼惻,青年捂捂胸口,連連搖頭,“沒事,沒有什麼,我隻是,想了一些事情,想到一些事情,想通一些事情吧。”
“什麼事情?”
鮮於寧兩束黑黝黝的目光打在梓童的青白麗容上,火焰般的兩簇目光,深深深深地凝望著梓童,像是要打進她的靈魂深處,緩緩溫柔道:“梓童,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到底隻是明白了兩件事情。”
“……”董至寶側著臉留神,這樣專注盯看寧生,仿佛也要打進他的靈魂深處。
“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這蒼茫世間最殘忍之處,便是無法重來。”
如果可以重來,我在重見光明的那一刹,我一定會細細抱你搖兩搖,你的氣息溫度骨骼,我一定會細細摸索著,必不至於,認錯人,然後,愛錯人,最後,錯了人生。
是我的錯,千錯萬錯,在我。不在你,董至寶,你隻是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卻讓我默認了你是珍珍。
董至寶你是如此緘默,如此無聲勝有聲,原來,這就叫,陰、錯、陽、差。
如果可以重來,我在溯水王帳裏,我一定不會一劍穿透你的心。珍珍,如果可以,我寧願,一劍穿透的是我自己的心肺,要叫我這樣絕望到底,無法挽留也無法挽救,在我前因後果前塵往事通通明白的該刹間,而你卻都將前塵往事前因後果通通忘光。你說,啊,原來你也會編這個東西呀。珍珍,你居然忘了,這是少年時你編給我送給我的念想啊。
天罰我,要叫我這樣追悔莫及,連回顧都是淒惶不能,因著這一劍,這樣巨大的恐怖畫麵,是我贈予你的,居然是由深愛著珍珍的我,親手贈予你。
你很痛吧,珍珍,重逢的該刹那,明明胸口什麼都沒有,可是你卻連連喊痛,捂著左胸趔趄後退,原來,這就叫,後、遺、症,到底傷得有多深多重呢,都是我贈予你的,居然,都是我。
如果可以重來……
“如果”一詞,原來,才是蒼茫世間最殘忍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