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滄桑,去年年底,父親竟然急三火四地背著母親到四姑媽家借錢。四姑媽不解地說,你一輩子都沒當過家,今天發什麼瘋啊。父親搓著手,囁嚅著說,就借兩千,過幾天就讓我老婆來還你。四姑媽覺得很納悶,就追問他,你到底借錢幹什麼?你老婆知道嗎?父親狡黠地一笑說,過幾天你就知道了,先替我保密!
幾天後,父親就風風火火地買回了兩副棺木料,一見這陣勢,母親很是愕然,便狠狠地瞪了父親一眼,父親卻笑嘻嘻地說,愣啥啊,忙活了大半輩子,我們也得為自己準備一副千年屋啊。這一說,母親的心裏就咯噔起來,歎了口氣說,日子不會老,人會老啊!
父親雖出身中農,但沒享受過中農的待遇。他排行第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兩弟,因此,父親在兄弟姐妹中,上不能沐浴兄長的威儀,下不能得到父母的偏愛。而爺爺隻是個地地道道的窯工,也就相當於現在的黑奴,他一輩子都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含辛茹苦地將父親他們拉扯大。
父親的名字取得很響亮,勝堯!從名字就知爺爺對父親的期望有多高,欲求父親有堯帝之尊之德之能!可惜父親心有餘,力不足,徒有其名而無其實,做官也就做到生產隊隊長為上限。
年輕時的父親碰上了一個刨著草根吃,還一個勁地高喊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癲狂時代,父親為了混個肚兒圓,為了讓排骨似的身體長點膘,便立馬響應國家的號召,雄赳赳,氣昂昂地參加湘黔鐵路的修建去了,這一去就是整整三年。
東方紅,太陽升。為了一日三餐,父親幹起活來毫不吝嗇,汗可出,血可流,命可拋。就這樣,父親一方麵延伸著自己的青春歲月,另一方麵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將鐵路向東西方向延伸。如果將來對父親的這段光輝曆史蓋棺定論的話,若想為他說得高尚一點,冠冕堂皇一點,那他就是為了國家建設,若想為他說得卑微一點,淒涼一點,那他就是為了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
然而,不管父親當初是出於公心,還是出於私心去從事這項澤被後世,蔭庇子孫後代的偉業,那麼他的這段曆史無疑是可歌可泣的。
彈指一揮間,幾年一晃就過去了,鐵路也修通了,父親隻得悻悻然地背著行囊回到闊別了三年的家鄉,然而,等待他的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辛酸和悲痛。
就在父親去修鐵路的那幾年裏,家裏發生了很大的變故,先是奶奶因病去世,像一片幹枯的樹葉一樣恬退隱忍地入土為安了,再是姐姐為了不再挨餓,早早地坐著花轎忍痛為人妻,後是大伯和三叔崽大不認親爹娘,趕集似的結了婚,並把兩間破房一股腦兒地瓜分了。
無奈之下,父親和細叔隻得跟著爺爺借住在六爺爺家的偏房裏,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而這時的父親也已到了談婚論娶的年齡,可父親除了一身蠻力氣,卻一無所有,甚至連一個住的窩也沒有!
四姑媽見父親可憐,就四處托人為父親說媒,居然把我母親撮合給了父親。那時的父親窮得隻能打赤腳,更談不上有一身體麵的衣服,隻好穿著一身短衣短褲,光著兩個大腳丫,牽著一隻羊去迎親,幸虧母親慧眼識英雄,才注銷了父親的單身戶口。
但從此,父親就一直被母親拿捏著,每當兩人鬥嘴鬥得難解難分、半斤對八兩的時候,母親就會甩出撒手鐧奚落父親一頓:你娶我時窮得隻剩一個短褲頭,一隻羊就把我騙過來了。母親這麼一說,我們兄妹幾個就偷著樂,而父親卻像被掐死的蚊子一樣不再嗡嗡亂叫了,就這樣,一場劍拔弩張的舌戰最終則以父親的偃旗息鼓而鳴金收兵!
也正因為父親有著這樣一段鮮為人知的典故,所以父親從來都不戀舊,而是鼓足勁勇往直前。
父親長得壯實,牛高馬大,很有北方人的剽悍,頭發成自然卷,聽村裏人說,頭發卷的人性格特倔強,父親就是如此。
父親和母親是餓著肚子結婚的,在那個什麼都大躍進的年代,父親也開始“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想多快好省地實現自己的家庭社會主義,加之母親心靈手巧,日子很快就有了一些起色。父親見時機成熟,就和母親商量,準備蓋幾間瓦房。可爺爺是個偏心眼,他心疼細叔,見父親想蓋房,就死活要父親和細叔合夥蓋房,盡管父親想單獨蓋,但礙於父子情和兄弟情,隻好乖乖就範。
父親是那種雷厲風行的人,說幹就幹,他當即買下了村裏一個拆掉的舊倉庫的材料,然後憑著一身力氣動手蓋起了房子。但蓋房子並非輕而易舉的事,他為了買足做房梁用的材料,白天在生產隊勞動,晚上去林場扛樹,加之那時的細叔很小,幾乎幫不上一丁點忙,父親和母親隻能一磚一瓦地幹著,整天忙得連軸轉。但天道酬勤,苦心人,天不負,經過幾個月的工夫,房子總算蓋起了,但父親卻因此欠了一屁股的債。為了還清債務,父親就到鄉裏的煤礦當礦工,這種煤礦的安全條件很差,經常發生冒頂和透水事故。有一回,礦井突然透水了,幸好父親和別人換了班,否則,就永遠沒有了我們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