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鞋上沾著早晨的露珠,慢悠悠的步進遍植著淡淡茶香的月見草的庭院。
輕啟門扉,正見執著扇子小婢斜倚在床頭熟睡,而床上躺著的男子依舊如同之前大半年來的每一天一樣——毫無動靜。
本是來精神的俊臉此刻蠟黃,瘦弱的身子上著的依舊是他愛穿的黑色衣物,卻如同套在了竹竿子上一般。
看了大半年了,卻每每一見,還是忍不住淚盈滿眶。纖纖玉手撫上失了顏色的眉眼,心疼他那般活躍的人卻這般……無知無覺躺了大半年……
“六小姐。”門外的輕喚驚醒了她的歎息,也喚醒了熟睡的小婢。抬手將落在男子胸前的錦被往上拉了拉,沒理會那因被主子見到貪睡而滿麵驚慌的婢女,俯下頭去,瑩白的玉頰蹭上蠟黃的枯臉,確認了他的溫度,流連再三,終是不舍離開。
“你先出去吧。”女子——卿鸞揮手揮退了小婢,拾起床邊扇子輕輕為床上的男子扇涼,久久又一聲歎息起。
“遊離啊遊離,你這般心性的人,怎的能如此沉寂的躺在這裏呢,你看看,連十二都回來了,你怎麼還躺得住呢。”
“果然是我抱有了太大的希望嗎?連人稱江湖佛手的米夏第一神醫都沒辦法讓你醒來,我真的抱有太大的希望嗎?”
“遊離啊遊離,我現在是唐家的掌家了,不管如何,我依舊是回了一心想要毀去的唐家。”
是啊,的確是回了唐家,不回能如何?遊離的一掌擊飛了唐九,卻也徹底震斷了自己的經脈,一個回力竟撞上了石桌,頭破血流。那時的卿鸞要救遊離,唯一的辦法就是留在唐家,唯一的辦法就是忽略心底的痛,為那個掌權天下的皇帝效力。如今,她得唐家大權,如今她攬米夏糧市,雖然掌權的帝王以為是另有其人,卻不知那人也不過是她的安排,如今她的一句話,能讓米夏天翻地覆。可那又有何用處,弟弟十二失蹤三月,終於回來了,可遊離臥床這麼久,任她尋遍天下名醫,卻依舊無法喚醒他。
“鳳老夫人離開兩個月了,不知她在庵堂過的如何,我允了她真心為你的,我應了她一直照顧你的,遊離,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娘好不好,她隻有你一個兒子啊,你是她世間唯一的親人了,你不醒來她多傷心?你不醒來,她要在那山上庵堂為你求經誦佛多久啊,你醒來孝順她好不好?”
那日遊離昏睡,鳳老夫人登門問罪,守了遊離三月卻不見他轉醒,已然失去信心了,可後來卻見她依舊探訪名醫,才沒絕望的。
“遊離遊離,你醒來看看好不好,我本想托人通知你那感情極好的師兄弟們,請他們幫我尋尋江湖上的名醫的,可是怎麼就找不到你說的那無憂穀呢?”
“遊離啊遊離,你醒來可好?醒來看我怎麼報仇好嗎?”
“六小姐。”門外喚她的聲音更大了些,止住了她的留戀,止住了她的不舍,緩緩的自袖袋中拿出一隻白瓷瓶,清淚自頰邊滑下,落在了蠟黃的臉上。
遊離,那般俊朗的男子落得臥床半年無知無覺,雖是活著,卻怎麼不是毀了他,既如此,既如此倒不如……不如……
握緊了那白瓷瓶,抹去了頰邊淚,一個回身,似是毫不留戀越門而出,卻在幾近離開這小小院落之時猛然停住。回身細細交代道:“換了這房中婢女,我要的是盡心盡力照顧我夫君的下人,不是學著偷懶丫頭。”
依舊立在房門前的小婢一聽,猛然跪下苦求,卻不見卿鸞停留。她的心已冷。
轉身出了幽靜小院,正來到了輕風拂過的荷花池畔,滿池青蓮映在晨光中,先前在門外喚著她的小廝緊跟其後。
“管事們到齊了,都在前廳候著呢。十二少又請了一位及年輕的大夫進府,說是一會就給將軍看看。”
“可看了少爺的眼睛?”
“還沒,少爺說先看將軍。”
卿鸞略略一怔,苦笑道:“十二對自己的眼睛已經不抱期望了,卻還一心想著救遊離,隻因他還要讓我有個期待吧?不必了……不必了……”握在手裏的小小瓷瓶已被汗浸濕,荷花池水波光瀲灩,反起的晨光透過指縫照在瓶上,甚是光亮。遠遠地小廝端著湯藥而來,輕緩的腳步被止住,瞪著眼看著美麗的掌家顫著手將晶瑩瓷瓶中透明液體倒進藥碗,看著美麗掌家滿麵的淚痕,順著她的意,不進那悠悠小院。
少時,卻聽得小院裏傳來藥碗跌落的聲音——再是癡情,也擋不住時間的折磨啊。掌家撐得三年,延醫施藥,要救那休了她的男人,已是難得啊,如今……不過就是撐不下去了。也許那般寂寞的躺在床上,的確是不如去了吧……
踉踉蹌蹌的自小院中奔出,淚模糊了眼,握在手中的已不再是先前那晶瑩的瓷瓶,而是當年母親塞在她手中的小小玉鳳,溫潤至極,就似是那人大手握著她的小手時的那暖暖的感覺。
她細細的描畫著溫玉中小小的紋路,終是找到在那小小鳳頸上的極細小的刻痕。
記得那一日,他悄悄自她的枕間將這玉鳳拿走,再回到她手上時,便多了這個刻痕,刻痕極小,極淡,縱她眼力極佳,也僅隻是知道那是個很規正方正的痕。
依她猜測,那該是個字的,他刻上的字,那許久來,她不是沒猜測過那字為何?初時總也不願問他,隻因心中總有那扯不開的結,隻可惜現在想問……卻已是不能。
與他自那夜在唐府的一畝枯荷前相遇至今,轉眼已是七年了,初時她隻是想著借他之力離開唐府,怎奈何夫妻三載的聚少離多,遊母的處處刁以及那一紙休書難磨滅了她幸福的渴望,更是那飛雪之日改變了她注定的命運,給了她為父母複仇的機會,怎想到卻成了她離不開的原因。
其實少女時候的卿鸞也隻是個極簡單的孩子啊,若不是這樣的命運,此刻怕她早成了幾個孩子的娘,許是幸福的守著家人,許是每日擔心著丈夫何時娶個小老婆和她爭位,但她想,那樣的生活總是比現在更好過些吧,怎像如今的她,時時提防,處處小心,無論對何事何人都隔著心。
若是她還是那個秋夜荷塘之前的卿鸞,那樣單純的心性,怕也不會不信他,不會和他糾纏繞纏那七年有餘,若不是她的不信,若不是她不信……興許他和她早就遊遍山川大河,興許他早帶著她去那個滿穀桃花的美景之地了,更或許,她的身邊早已有了可愛的孩子了。可如今,卻是她親手……親手喂他喝下那帶著劇毒的湯藥,此後……她隻能在這荷塘前憶起他了……
“遊離遊離。”橫手抹淚,“待我為你報得仇來,定然去尋你,但願你能在那奈何橋邊等我一等……等得我告訴你,我……信你了……縱然你我前緣不能再續,也等我和你共飲下那孟婆湯,我們攜手赴來生,我隻求和你再見一麵……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