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的半成品(川上)
前言
這個故事的緣起,是始於殘奧會。
看到參加殘奧會的運動員在賽場上拚搏,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心酸落淚。
於是,想寫一個盲人的故事。
天生的盲眼,是最令人心酸的事。從生下來,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陽光是什麼顏色,樹是什麼模樣,花是什麼形狀,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長相。
如果可以,真希望給他三天光明。
如果可以,真希望給他一世光明。
為了給光明找個理由,所以,就有了前世的糾結。
請保護視力,愛護眼睛,珍惜光明。
唐一一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清澈的盲眼,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純淨的男人。
當吳媽領著她推門而入時,她看到的是一個男人半蹲著身子調琴弦的背影。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直起腰,轉過頭,也許是因為起身時用力過猛而導致重心不穩,隻見他身形晃了晃,握在手裏的調琴工具“丁當”一聲落了地。
為了平衡身體,他的手在空中揮了兩下,最後一把按向了黑白琴鍵,壓下一串低沉的音符,同時,另一隻手快速覆上額頭掩住了眼睛。
“少爺?!”
吳媽快步上前,扶著他在琴凳上坐下,嘴裏念叨:“少爺,你起身可要慢點,快坐下。”
他抬起扣著琴鍵的手,朝吳媽晃兩晃。
唐一一呆愣在門口,怔怔望著他,心裏漲滿了惋惜。
他轉頭的刹那,眼睛明媚如春光,瀲灩如湖水,視線掃過她時,眼中似有飛鳥掠過水麵,激起點點銀白波光。
他的眼睛不像沒有焦距的盲眼。至少從表麵看,他的眼睛與常人無異,甚至更美於常人,可是偏偏,他就是能“視而不見”。
唉,多麼漂亮的一個人,怎麼會是瞎子呢?老天爺就是這樣表現公平的嗎?給了他良好的家世,俊美的容貌,享譽圈內的名聲,卻奪去了他看世界的權利?
“她是誰?”
他的聲音溫淳,帶著一絲絲低啞,還有幾不可尋的不可思議。
“一一,快過來見過少爺。少爺,這就是我前幾天跟您說的那個,唐一一。”
“唐一一?”他低低地念,“一心一意的一?”
聽到他將她的名字含在口中,聽到他對她名字的最新注解,唐一一突然紅了臉。
她絞著手指,低聲應:“是。”
吳媽笑出聲,“還是少爺有文化,我當時聽了她的名兒,隻道是一橫的一,還以為這丫頭不愛寫字而自己給自己改了個筆畫簡單的名兒呢。”說著,她朝一一招招手,“一一,以後三個月,就拜托你一心一意照顧我家少爺嘍。”
“是。”唐一一走到他麵前,微微鞠了個躬,“唐一一見過少爺。”
尉遲來的手仍蓋在眼上,眼睛在指縫後眯成一條弧線。
他點點頭,“好,有勞了。吳媽,那就麻煩你帶一一先熟悉一下工作環境。”
“是。一一,跟我來。”
當腳步聲漸行漸遠,尉遲來才放下手。
他慢慢走到門口,探出頭望向她們離去的方向,重又眯了眯眼。
好半晌,他才扶著門框,掏出手機按了個號碼。
“張醫生,我是阿來。能不能麻煩您過來一趟。好,謝謝。”
剛才,他看到了光。
從出生到現在,近三十年過去了,他從未見過什麼是“光”,但剛才,他肯定他看到了“光”。
那種離得近時,刺得人睜不開眼的強光。
那種離得遠時,溫和得令人犯困的柔光。
籠罩在光暈裏的,是一個叫唐一一的女孩兒。
尉遲來走回鋼琴邊,拾起地上的調琴工具,怔怔地坐在琴凳上,看著窗外的一抹光點,出神。
他知道窗外是露天的院子,院裏有幾棵石榴樹,樹上開滿了石榴花,花下有張木條椅,椅上時常窩著一隻白色流浪貓。
他知道這些,卻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目睹。
但,現在,他看到了,借助她的移動,他知道了什麼叫“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她正在院裏晾衣服,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踮腳,籠罩在她身上的光暈隨著她的動作忽長忽短,忽寬忽窄。他能看到她的全貌,但除她之外的事物,卻隻能從光圈的輻射區域中瞧出些拚湊不全的邊角。
她是他能看見的第一人,通過她,他才知道,原來,人是這個樣子。頭、胳膊、腿、手、腳,原來是這樣的組合。隻是,若要具體到細節,他就顯得有些茫然。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長相,他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什麼是方,什麼是圓,什麼是黑,什麼是白,什麼是美,什麼是醜,什麼是高矮胖瘦,什麼是眼耳口鼻,想象是一回事,真實又是另一回事。
眼若秋水,明眸善睞,眉目如畫,眉若遠山,翦翦水瞳,鼻若懸膽,櫻桃小口,活潑俏麗,溫婉賢淑,明朗爽快,多愁善感,大大咧咧?哪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她?
在看不見的世界裏,他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標準和定位。可是,一旦能看到了,之前的標準和定位就將麵臨前所未有的顛覆。以前習得的形容詞,在今天,全都變得不敢肯定。
感覺到他的注視,唐一一停下手中的動作,與他遙遙相望,視線交接。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天生的盲眼,她恐怕很難相信他的眼睛隻是擺設。
那麼漂亮的眼睛,如果具有可視功能,那該有多好。
尉遲來將手放上琴鍵,彈起了肖邦的《即興幻想曲》。
琴聲如淙淙流水,飄到窗外,在繁花茂葉間流轉,一點一滴縈上唐一一的心頭。
彈琴的他,眼睛微微眯著,身子微微晃著,嘴角微微勾著,神情微微醉著,雪白的襯衫映著從窗外偶爾跳進去的斑駁光點,令他看起來好像傳說中的白馬王子。
看呆了的唐一一聽到吳媽在屋內的喚聲,忙使勁抖了抖手中的濕衣,把它掛上晾曬繩,轉身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