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做了夢。
在夢裏,他不是盲人,他循著一條發光的弧線走向位於弧線另一端的她,到達她身邊時,他看到他的腳印和她的腳印串連而起,形成了一個圓滿的圓。
圓圈外,瑩白一片,圓圈內,漆黑一團。
他們站在黑與白的交界,凝望,對視,想要抬腳靠得更近,身後卻似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們扯得更遠,越是用力,越是遠離。
拉拉扯扯間,地上的黑圈開始龜裂,裂成各種不規則的碎片,大碎片再裂成小碎片,小碎片繼續裂成更小的碎片,當所有的碎片都裂成了粉,風起粉散,眼前現出一個清幽爽潔的院落。
他們好似站在院落的屋頂,從高處望下,院內一覽無餘。
低低的飲泣聲斷斷續續傳來,循聲望去,隻見綠竹林裏有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在小小地上下抽動。
“誰在那裏?”突然,一道清越的稚嫩男聲響起,一個身穿古裝的少年跨進了院落。
少年約十一二歲,眼似琉璃,清俊無比。
“你怎麼了?為什麼哭?”
少年從竹林裏拖出一團紅,紅衣裏裹著一個梳著包包頭的女孩兒,女孩兒胡亂抹著淚,手在空中摸來索去。
“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少年又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兩下,隻見她兩眼空茫毫無反應。
“你看不見?”
“嗚。”女孩兒咬著手背,嗚咽聲聽在耳裏很像是遭了遺棄的可憐貓咪。
“你迷路了?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兒蹲在地上,一句話不說,眼淚似斷線的珠子般滴答滴答很快濕了一地。
“喂,你不要哭了,”少年蹲到她麵前,將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反複幾次以後,終於決定用手背替她拭淚,“告訴我為什麼哭,也許我能幫你。”
“嗚,你幫不了我。”哭啞了嗓子的女孩兒終於開了口,“嗚,我雖然是瞎子,可是,我什麼活都能幹,我不是廢物,為什麼沒有人要我?”
“哦,原來,你就是唐大!”少年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剛才從前麵過來,聽到王牙婆說丟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
“嗚,我不要跟王牙婆回去,她說這次要是不能把我賣進府,她就把我賣給劉瘸子當媳婦,嗚,那個劉瘸子比我爹還老,是個壞人,我不要當他媳婦。”
“你沒有家嗎?你爹娘不管你嗎?”
聽到這話,女孩哭得更傷心,“嗚,我爹也不要我了,雖然我會洗衣做飯幹活,可是我是瞎子,是個累贅,家裏還有唐二唐三唐四要吃飯,沒米下鍋,我爹就把我賣給了牙婆子,這輩子我都回不了家了,嗚。”
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少年用完手背用衣袖,兩截袖管全濕透了,還是擦不幹她的淚。
無計可施的少年隻得站起身,粗聲粗氣地嚇唬她:“不準哭,再哭我就把王牙婆招來!”
聞言,女孩兒立刻噤了聲,她死死咬著手背,眼淚在臉上洶湧奔流,可嘴裏鼻腔裏卻再也沒有泄出一丁點聲音。
少年皺了皺眉,扯下她的手背,放軟聲音哄道:“你乖乖呆在這兒,不準亂跑,我去幫你留下來。”
待少年費力將院門合攏,女孩兒抽抽噎噎站起來,伸出兩臂探著路,重新縮回了竹林裏。
院門再次打開時,少爺已經十四五歲,身矯體健,眉目清朗。
“大唐,我回來了。”
他揚聲叫著,一邊卸下背上的琴包,一邊四處張望。
“大唐,你是在書房還是在廚房?快出來,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一個細嫩的女聲應:“米少爺,我在廚房,還有最後一道菜,馬上就好。”
少年望了望從屋頂煙囪裏冒出的炊煙,嘴角上揚,微笑著小跑進廚房。
“大唐,先別做了,快,一會兒神醫就要來了,你準備準備。”
“神醫?”女孩兒緊抓著他胳膊,一步一挪地出了廚房。
“對,神醫,今天我在茶樓聽說有個神醫路經此地,就央大哥去請,大概一會兒就到,你……”
話說到一半,少年大笑起來,手指點著她臉頰上的鍋灰,取笑道:“大唐啊大唐,你看你,每次做完飯,這臉就變成了小花臉,你上輩子是屬貓的嗎?”
女孩兒連忙用手擦拭,哪曉得手上也沾滿了鍋灰,頃刻間一張小花臉就被她弄成了大花臉。
少年抓過她的手,捧腹大笑,“大唐,行了,快別擦了,你坐這兒,我來幫你。”
女孩兒臉紅紅地坐著,點了點頭。
少年掏出手帕走進廚房,再出來時,他擰了擰手帕上的水,抬起女孩兒的下巴,細細地幫她擦臉。
女孩兒咬了咬唇,不安地想拿過手帕,卻被少年擋開。
“別動,先擦完臉,我再給你擦手。”
“可是,米少爺……”
少年的手一頓,懲罰性地將手帕在她嘴上用力一按,“大唐,對你說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米少爺。我叫你大唐,你叫我大米。”
“可是……”
女孩兒還想說什麼,少年不滿地拿手帕再按一下她的嘴,威脅道:“不聽話,我要生氣嘍!我要是一生氣,就把你賣給劉瘸子!”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女孩兒才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聲“大米”,少年滿意地微笑,繼續擦她的額頭、眉毛、鼻子、眼睛。
少年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柔,最後,他捧著她小小的下巴,看得出了神。
“米少爺,呃,大、大米,怎麼了?”
“沒、沒什麼。”少年猛地放開她下巴,抓過她的手,快速擦幹淨,然後逃也似的衝進廚房,嘴裏嘟囔:“好餓,今天陪大哥跑了好多地方,什麼東西也沒吃,真是餓死我了。”
女孩兒一聽,連忙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跟過去,“我早上給你帶了一包吃的,你沒吃嗎?”
“那個,早上剛出門就看到一個可憐人,他餓了三天了,所以,所以,我就把吃的東西都給他了。”
“知道你愛布施,我特意做了大分的量,沒想到還是不夠。從明天起,我再加大份量,分成兩個包包裝,你以後要給,也隻能給一個,剩下的一個要自己留著吃,知道了嗎?你要是敢把我做的東西全給別人吃而自己不吃,我以後就再也不給你做飯了。”
“好嘛,我記住了。哇,大唐,你好厲害,你怎麼知道我饞魚了?今天經過江邊時,我就想,要是晚上回去能吃一條魚就好了,沒想到願望真的實現了。大唐,大唐,你好了解我,我越來越離不開你啦。”
廚房裏傳出女孩兒無可奈何的笑聲以及“慢點慢點別噎著”的提醒聲。
當少年從廚房裏走出來時,身高又拔高了好幾寸,五官裏除了以往的清俊,還多了幾許堅毅。
“大米,你又偷吃。”
聽到細嫩女聲裏透出的嗔怪,少年溫柔地笑辯:“大唐,能不能麻煩你以後不要將飯菜做得這麼香,你看,都是因為你我才變成了臭名昭彰的偷食客,你說,我是不是該找你算賬?”
女孩兒從晾掛的床單後走出來,一邊從桌上的籃裏摸出長豆角往晾曬繩上掛,一邊笑,“你是屬老鼠的啊,愛偷吃是本性,跟我有什麼關係?”
少年挑挑眉,拎著豆角籃跟在她身後,一邊遞豆角一邊抱怨:“那你是屬貓的,吃鼠是本性,你怎麼就不表現一下本性來吃掉我?”
女孩兒腳下一滯,緊跟其後的少年毫無提防,一下子撞了過去,站立不穩的女孩兒伸手胡亂一抓,結果扯到床單,隨著“嘩啦”一聲響,撐在地上的竹竿應聲倒地,床單罩向少年,兩人絆在一起跌向地麵。
“哎呀,床單,豆角,全髒了。”
床單裏傳出女孩兒的懊惱聲。
“大米,你籃裏的豆角都掉出來了嗎?快起來看看還剩多少。”
蠕動的床單顯示女孩正努力想要扯開床單,可是床單的邊角似乎全被少年壓在了身下,她怎麼找也找不到出口。
“大米?”自說自話好一會兒的女孩兒沒聽到少年的聲音,擔心地喚,“大米,我壓傷你了嗎?大米,你說話啊?大米,嗚,嗚,大米,米少爺……”
天地間突然就靜了下來。
院子裏剛睡醒的白貓慵懶地打了個嗬欠,“喵喵”叫了兩聲。當看到地上的淩亂,它好奇地盯著床單裏的隆起,觀察,然後躍下牆頭,躥過去,踩上可疑的隆起,嗅。隻用嗅的,好像還是無法讓它探知床單裏藏著什麼東西,於是,它伸出爪子刨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