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審問遲遲未來,他隻是看著她,眼中帶著憐惜和心疼,最後坐到她身邊,將她攬入懷裏。
“你這個小笨蛋,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他以前是怎麼傷害你的,我會一點一點傷害回去。”
縱是她再怎麼會想象,她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根本什麼都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解釋,他就相信她是個受害者,他的信任到底從何而來?因著這樣毫不遲疑的信任,她眼眶迅速積聚了滂沱的水汽,十幾年來所受的委屈齊齊襲上心頭,一一化作了腮邊淚。
“對不起。”他說。
聽到這三個字,她的眼淚更是洶湧下墜。
原來,他剛才不是生她的氣,而是生他自己的氣。
可是,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就算要說對不起,那也是另有其人。
“一一,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苦嗎?這麼多年了,她一直覺得生活苦不堪言,有好幾次她都想放棄活著,可是當聽到他這樣說,她卻突然覺得那曾經受過的苦難似乎都變得輕薄寡淡了。
“我從小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她靠在他懷裏,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所謂的親生父親,你也見過了,就是藍天科技的董事長。董事長的名銜聽來光彩奪目,實際上卻沒有實權。他靠女人起家,那個女人,你也見過,就是在蘭花小館裏遇到的那位夫人。
“人,是很貪心的動物,在沒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願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換,可一旦得到了,又會覺得舍棄了太多而覺得自己犧牲過大。我父親就是如此。他過上了所謂上等人的生活,卻失去了當父親的權利。他的夫人,無法生育。早些時候,她可能也是心存愧疚的吧,否則她不會答應他那麼離譜的要求。她同意他借腹生子,而很不幸的,他挑中了我的母親,而我,就是那個借腹孕出的孩子。
“在這個故事當中,我的母親是最可憐的人。她愛著我父親,為了成全他男性灰姑娘的夢想,她不糾纏,不阻止,眼看著他攀上高枝成了別人的新郎。都說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說得很對。她明知借腹生子會帶來什麼後果,她卻刻意忽視,如果得不到他,那就得一個他的孩子也是好的。所以,就有了我。如果我是男孩兒,那我的命運可能又會有所不同,可惜,我是女孩兒,長相更多地承襲了母親的特質。這種特質是一根刺,深深紮進那位夫人心裏,時時提醒她丈夫曾經和一個怎樣的女人發生過親密關係。
“對我的到來,最喜悅的就是母親。因為我是女孩兒,父親覺得我沒什麼用處,所以,他並沒有從母親手裏搶走我。最初的幾年,我也是幸福的小孩兒,有人疼有人愛,盡管那個唯一的人是我母親,可是,隻要有她,也就夠了。可是,生活從來沒有因為她對我的愛而放過她因一念之差所犯下的錯。對於生下我,她從沒後悔過,可是,我的到來,卻讓她的生活陷入了地獄。
“那個夫人,從沒讓她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從我有記憶始,母親就常帶著我搬家。短的時候,有時剛提著行李進門,一隻腳還沒跨進門檻就被趕了出去,最長的時候,也不過是在一個地方住了一個月,那一個月是因為那個夫人剛好不巧地生病住院而無暇來找我母親的茬。在我母親遭受這一切的時候,那個男人一直都縮在那個夫人的背後,噤若寒蟬。每次,那個夫人都會指著我母親罵‘你這個小偷,偷別人男人的賤貨’,然後指著我罵‘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長大了也會是小偷’。無論我們搬到哪兒,她都有辦法找到我們,當著街坊四鄰的麵,將我們罵得抬不起頭,逼得我們找不到立足之地。
“在那個年代,一個未婚先孕並且還是第三者的女人,想要在這個社會上有尊嚴地活下去,是那麼那麼難。生活艱苦,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人們的指指點點和謾罵侮辱。這個世界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越是卑賤,越是遭受欺淩和踐踏。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和母親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砸門聲驚醒。母親不敢開門,摟著我縮在牆角,當門被砸開時,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晃了進來,非禮我母親。激烈的反抗中,我母親拿剪刀刺瞎了他一隻眼睛,當鄰居趕來時,他竟然說是我母親勾引他,因為我母親嫌他給的錢少,所以才傷了他。沒有人聽我母親的解釋,所有人都用唾棄的眼光看她,更有人以‘賣淫’的罪名將我母親扭送到了派出所。後來,我母親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刑,沒多久,她就在獄中自殺身亡。那一年,我五歲。”
聽著她平板的敘述,尉遲來心如刀割。他無法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在麵對唯一的親人離開時孤立無援求助無門的慘狀。而他當時在哪呢?他住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裏,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當他享受生活的時候,她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承受著生活帶來的折磨。
尉遲來緊緊地摟著她,任何安慰的話在此時說來都覺得過於輕巧無謂。
“幸福的人,可能一直到七八歲才會記事,可是對痛苦的人來說,可能會連他來到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都能清楚記起。我想,我就是那個痛苦的人,記得我的第一聲啼哭,記得我母親流過的每一次淚受過的每一次苦,可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當我知道她自殺以後,我恨她,恨她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撇下我一個人走在冰冷黑暗裏,好似永遠都見不到光明。
母親入獄後,我被送到了父親那裏。那個夫人當著刑警的麵,笑靨如花,轉過身去,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的父親對她唯命是從,完全一個鼻孔出氣。她要是給我一巴掌,他就跟在後麵踹我一腳,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笑話,是個錯誤,是個抹不去的恥辱。我父親甚至對那個夫人說,她不是我孩子,你也知道她媽是個賣淫女,鬼知道她當時懷的是不是我的種,她讓我背了這麼多年黑鍋,你一定要幫我平反。
“我被趕出門的時候,他們寧願追著垃圾車跑上五百米把我的行李扔掉,也不願把我的全部家當還給我。從那天始,我就將自己判定為孤兒,並且毛遂自薦進了孤兒院。可惜,即便是住進了孤兒院,日子也無法太平。那個女人就像嗅覺靈敏的狗,當我看到她趾高氣揚地出現在孤兒院,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再也無法安寧。
“她似乎把欺負我當成了人生的至大樂趣,每次去孤兒院,她都會帶去很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可是,每次她都在派發之前對其他孩子說,唐一一是壞孩子,你們誰要是和她玩兒,這些東西就沒你的份。如果我不理她,她就揪著我頭發逼我看她,然後衝我冷笑,說什麼‘你母親竟然在我沒解氣之前就敢死去,那麼剩下的就母債女還,我會讓她在九泉之下都無法心安’。
“因為她的特別關照,我被完全孤立起來。吃飯時,別人是米飯饅頭,輪到我就是麵湯泡飯,天冷時,別人好歹有件禦寒的衣服,而我永遠隻能瑟瑟發抖。吃飯時,我永遠被排在最後。幹活時,我永遠被擺在第一。終於熬到上小學的時候,我被送到了寄宿學校,而那裏,是另一段折磨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