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校沒多久,宿舍裏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丟錢事件,而我則成了重點懷疑對象,我的身世再次被公諸於世。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明白,除非那個女人死,否則我這輩子我都別想安寧。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殺了她,可我是那麼不甘心,不甘心像我母親一樣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甘心在我死後還要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所以,我隻能詛咒她,在心裏無數次地詛咒她,祈求她遇到天災人禍被老天爺捉拿歸案。可是,她仍然活得好好的,並且數年如一日地操縱著我的人生。
“以後,隻要誰丟了東西,我就被搜身。有時候,我是清白的,有時候,我百口難辯。有些人,我明明和他們無冤無仇,可他們偏偏喜歡與我作對。盡管我窮得隻有兩件換洗衣服,隻有一床薄薄的被褥,甚至窮得連個書包也沒有,可是他們就是有辦法把東西塞進我的口袋我的棉絮,一次又一次栽贓成功。
“從此,我的名聲大震,人人見了我都會說一句‘她就是那個小偷,她是她媽偷了別人的種生下來的’。盡管我的‘盜竊史’累累在目,可是學校並沒有開除我,也許在老師的心裏也是知道我是無辜的,可是就是沒有人站出來替我說句公道話。我想,我做人真是很失敗。
“小學和初中就是在這樣隔三差五的捉賊聲中過去,人說經過千錘百煉之後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可我每次在聽到‘丟’、‘偷’這兩字時還是會心驚肉跳,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次那些人又會想出什麼新花樣來折磨我。他們捉來蛇、蜘蛛、蠍子放進我被子裏,他們讓我吃狗屎、喝人尿,他們讓我跪在地上受胯下之辱,隻要他們在電視電影裏看到什麼虐人新花樣,就會想找我一試,我變成了他們的白老鼠,他們喜歡看我尖叫、哭喊、流淚、求饒。可我就是不願讓他們得逞,無法得到滿足的他們最後就會對我拳打腳踢,最過分的一次是在初三,他們把我擄到學校後麵的山上想強暴我。從來沒有哪一次,讓我對人性感到如此寒心,對人生感到如此絕望,對自己感到如此無力。我躺在泥地上,被他們按住了四肢,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脫光了衣服露出了肮髒的身體,而我除了該死地認命外,隻能當一隻沒用的待宰羔羊。”
“一一,一一,別說了,別說了。”尉遲來摟著她顫栗不止的身體,眼淚奪眶而出。
唐一一微微一笑,那笑映入尉遲來的眼中,就像鋒利的刀刃,割筋斷骨。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一,一一,一一……”
他不敢想象她遭受了怎樣的對待,除了喚她的名兒,他不知說什麼才能彌合她心靈的傷口。
唐一一拭去他的眼淚,歎了口氣,“不要對我說那三個字,那些事都和你沒有關係。你擔心的事,最後並沒有發生。是花哥,他救了我。他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我卻寧願他從沒救過我。初三的最後一天,同學都外出慶祝,我一人留在宿舍收拾東西,他來了,帶著酒氣,將我撲倒在床上,那一刻我想到了母親,我好恨!我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我想改變命運,可是該死的命運之神為什麼一直要把我往絕境上推?我努力掙紮,打破了他的頭,就好像曆史重演一樣,老師來了,同學來了,他開始胡言亂語,說我主動約他來的,說我主動脫了衣服,說我是為了報恩要對他以身相許,說我是看中了他家的錢想要野雞變鳳凰。然後,他父母來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我兩耳光。我氣瘋了,回手就甩了他兩耳光,然後拎起板凳就砸爛了宿舍的窗戶,拾起玻璃碎片逼著他還我清白。圍觀的人都嚇壞了,沒想到向來忍氣吞聲忍辱負重的我竟然也會有爆發的一天。他一開始還嘴硬,當看到我毫不猶豫地往手腕上劃,他立刻改了口。眾人皆當成一場鬧劇,瞧完熱鬧也就撤了,可是我,卻從中明白,有時候以暴製暴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然後,我升了高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並爭取到了助學基金。我想,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就是助學基金。在遞交表格的時候我還忐忑不安,因為他們會做背景調查,而我的風評不佳,我隻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竟然申請成功。我還記得那一天,當我接到通知時,我簡直難以相信,那可以說是我自母親去世後最快樂的一天。我問他們為什麼選中了我,那個人好溫柔好和善地衝我微笑,拍著我的頭說:因為你值得。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話語,竟然可以產生那麼大的力量,讓我覺得可以繼續活著真是太好的一件事。
“高中的學費食宿費就這樣得到了解決,我開心地以為命運終於發生了轉機,哪曉得日子沒太平多久,我又成了小偷。隻是,那一次,他們沒有得逞。在我被叫回宿舍,被指證說在我的被褥裏發現誰丟的唇膏誰丟的項鏈誰丟的皮夾時,我要求驗指紋。雖然事後證明我是被陷害的,可是我過往的曆史再次暴曬在同學老師麵前,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我的出生,擺脫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為了避免再被陷害,我決定搬出宿舍自己一個人住。我利用課餘時間找了幾個計時工計件工,可是沒做多久,就有人揭發檢舉說老板雇用童工。後來,我開始擺流動地攤,那種時時提防城管出現的日子,現在想來還是會心跳加速。好在,很快,我就到了十八歲,變成了可以理直氣壯到處打工的成年人。
“可是,打工生涯也並不是一帆風順,那個女人的觸角在這個城市裏到處延伸,我就是不相信她可以壟斷這個城市的各行各業,我就是不願讓她看到我倒下看到我認命,她越打壓,我越要跳得更高。就這樣,磕磕絆絆中,我又升了大學,繼續和她磕磕絆絆,活到了畢業。
“我還以為,我畢業以後,她就會放過我。沒想到,她的戰鬥力竟然這麼強,這麼多年了,她始終如一地保持著高昂的熱情。我找到的每一份工作,都幹不完試用期。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說,你這輩子都休想翻身,那些小超市小飯館才是你的歸宿,你想當白領銀領金領,嘁,做夢!好在,我比她年輕,我想,隻要我堅持到最後,隻要我死得比她晚,我就是那個最後的勝利者。”
說到這裏,她在他懷裏蹭了蹭,尋到一個最佳位置,舒服地歎了口氣。
如果能就這樣死去,她也知足了。
暮色四闔中,兩個人靜靜地深深地擁抱,好似唯有把自己嵌入彼此的懷裏,才算是實現了人生的圓滿。
久久,久久之後,尉遲來才撫著她的頭說:“一一,我不會讓你等那麼久。”
睡意朦朧的唐一一眯了眯眼,將頭在他胸口輾了輾,含糊地問:“什麼?”
“沒什麼,睡吧。”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臉,手輕輕地捋著她後頸的碎發,雙眼微合,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