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一重新爬回尉遲來的後背,嘴裏胡亂念著,手上胡亂拍著,聲音歡快,笑聲明朗,隻是在她偏頭時,卻有一滴淚從臉上滑落,跌落進風裏。
“月色正朦朧,與清風把酒相送,太多的詩頌,醉生夢死也空。和你醉後纏綿,你曾記得,亂了分寸的心動……”
唐一一坐在木條椅上,一手拿著羊肉串,一手抓著啤酒杯,邊吃邊哼唱《醉清風》。
“蝴蝶去向無影蹤,舉杯消愁意正濃,無人寵,是我想得太多,猶如飛蛾撲火那麼衝動……”
尉遲來不知從哪兒抱來了一把吉它,坐在她腳邊的矮凳上,隨著她哼唱的曲調,隨興地撥著弦。
夏日微風,拂過院落的上空,刮起微微的漣漪,波動了有情人的心。
唐一一唱著,不時舉起啤酒杯邀他共飲,而他總是笑著,一臉寵溺,不時就著她的手,咬過羊肉串,飲下帶泡的酒,在良辰美景中,和清風一起沉醉。
而他,確實醉了。
他睜眼時,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上的床,怎麼入的睡,腦中混沌一片,拚不全零落的記憶。
他該滴酒不沾的,可是,當時感覺那麼溫馨美好,他幸福得就像在天上飛,哪裏還記得告誡自己喝酒的害處。
一喝酒就睡得特別沉特別香,身子就似長在了床上,怎麼也不願爬起。
隔壁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也還在睡嗎?
沒想到,她音色那麼好,音質清澈明潤,無論什麼歌曲經過她嗓子的演繹,都會變得純淨明媚,也許,他可以為她寫首曲子。
靈感突然來襲,尉遲來掙紮一下,披衣下床。
窗外,月似銀盤,灑進一室的清暉,他下意識地朝院內看了一眼,沒想到,卻看到了她。
她抱著膝蓋坐在石榴樹下,似乎已坐了很久,久到已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他的眼睛,已不再像以前一樣可以在無盡的黑暗中獨獨看到她的光亮。如果說每個人都是天上的星,那以前的她就像最亮的啟明星,無論何時何地,隻要她在他的視線裏,他都會最先看到她。可現在,她的光芒已隱退,退成了一顆微弱的星,他想從所有的星中辨認出她來,需要的不僅僅是時間。
莫名的恐慌從心底躥起,尉遲來用力拉開窗,衝著樹下的剪影喚:“一一!”
在萬籟俱靜的夜裏,他的聲音顯得尤為洪亮,洪亮中還帶著一絲絲淒厲。
剪影似打了個哆嗦,而他從這個哆嗦中讀到了一絲慌亂。
根本來不及想太多,尉遲來直接就翻上窗台,跳了出去。
“嘭”一聲,雙腳落地的悶響更是驚動了剪影,隻見她更大幅度地哆嗦了一下,然後僵若磐石,寂然不動。
“一一?”
當他蹲到她麵前,他才發現她的頰上覆了一層水光,而她腳邊則放著一個小小的行李袋。
“一一,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裏?”
這樣問時,他的嗓子似被輾過一般,破碎而低啞。
他早該知道,每次喝酒,就會有壞事發生,他不該如此大意,差一點,她就要離開他了,差一點,他可能要窮其一生也不會再見到她,差一點,隻差一點,而有時候,差一分一秒就可能錯過一生,他怎麼可以如此大意,他怎麼能忘,怎麼能忘。
唐一一閉著眼,搖頭,流淚。
“一一?”
尉遲來小心翼翼地喚,試探著抬起手指,輕輕抹去她頰上的淚。
當他的手指觸上她的皮膚,她似受驚了般抽搐一下,偏開了頭。
然後,在月光的照拂下,他看到了她臉上的傷。
額頭,臉頰,下巴,鼻尖,都是淤痕。
情急之下,他抓住她的手,沒想到,這一抓,竟讓她“啊”了一聲,痛得連吸冷氣。
尉遲來立刻拉亮了院內所有的燈,燈光下,她無所遁形,像刺蝟一樣蜷縮在木條椅上,烏黑的眼空茫又絕望,單薄的身子透著孤清和疏離。
“一一?”尉遲來啞聲喚著她的名兒,心疼得似要爆裂開。
他不該大意,他早該想到,可是,他還是忽視了他早該注意到的細節。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矜持、被動又害羞的小孩兒,除非事出有因,她怎麼可能要求他背著她穿過人群遭人側目?他的光明,竟是要用她的黑暗來換!
“一一,一一,對不起,對不起……”
他蹲在她麵前,一迭聲地說著對不起,雙手撐在她身側的木條椅上,竭力想要抑製從胸口湧出的排山倒海的痛。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貪圖光明,才一天三次地喚著你的名兒,竊取你的光亮。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的自私,隻顧著向世人炫耀我愛你的心隻顧著向世人宣告我對你的主權,我喊出了那句該死的終極咒語,結果害你陷入黑暗,卻將我推入了光明。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早知道是這種結局,我絕不會將你的名字記在心上含在口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聽著他一迭聲的哽咽難言,感覺到他洶湧翻滾的痛心疾首,唐一一伸出手,摸索到他的頭,將他攬靠在她膝上。
“不要再讓我聽到這三個字,我不喜歡。因為,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
說著,她用手覆上他的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無法控製的眼淚。
似是知道他要反駁,她又用另一隻手掩住了他的嘴,“對不起,來少爺,我不想離開你。”
她原以為她可以離開,走到天涯海角,像愛情劇裏的女主角一樣找到一個無人識得的角落過清心寡欲的生活。可是,事到臨頭,她才發現她做不到,她寧願他因為她的拖累而在將來某一天厭倦她憎惡她,她也不舍得離開,隻要能多在他身邊呆一天,一分甚至一秒,她也要將這一天、一分、一秒抓在手中。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說“唐一一,我愛你”這樣的話,她才聽了一次,她怎麼舍得就這樣離開。即使是聽到這句話的下一秒,她就眼前一黑進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可是因為知道他就在身邊,因為知道他愛她,所以,她並沒有覺得黑暗有多麼可怕。
她以為,她可以很快就適應黑暗,她以為她可以做到,但實際上,她根本做不到。
當他一離開身邊,熱融融的黑暗就變成了冷冰冰的雪窟。她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地摸索,邁出的每一步都似未知的陷阱,她絆到了東,絆到了西,臉上手上腳上都辣辣地疼,可是就算如此,她還是摸不到院落的門。嗬,就算摸到了院落的門,一想到門外的世界是一個更大的詭譎的黑窟窿,她就忍不住卻步。
她還不夠勇敢,她不敢一人獨對黑暗的世界。
她也試著讓自己無私些高尚些,努力說服自己放他自由任他高飛,可是,一想到以後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溫柔,她就心如刀絞。
就讓她自私一回,就讓她賴在他身邊,直到他厭倦,直到他對她再也無法忍受,到了那時,或許她可以走得了無牽掛。
現在,她若是走了,他會永遠活在自責當中吧?既然她已失去了光明,那就讓她這殘缺的身體再破爛得更徹底一些,讓她來承載所有的自私自利,讓他永遠保持初見時的純白潔淨。
“一一,一一,如果你真愛我,就不要讓我忍受離別之苦。一一,如果你愛我,請你一直呆在我身邊,一直一直,永不分離。”
尉遲來把頭枕在她膝上,嗚咽著乞求。
對不起,對不起,一一,請讓我用你的愛來要挾你,請讓我將你困在身邊,請讓我照顧你,請讓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