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暢暖在重症室裏躺了半個月,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常常不知身在何方。做病人最好的一點就是,不管外麵世界如何變化,都與她無關。她受到和初生嬰兒同等待遇。
葉年華一直住在醫院裏陪她,重症室隻得半個小時探視,他很多時候便在隔壁房間裏與一位醫師長談,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更多的時候,他立在重症室外,像個門神般守護著裏麵的人。他在等一個人來,“我的手很癢。”他對周妍說,他從她那裏知道買凶殺人的幕後。
“我看到他已經過來。”周妍指指窗下,江新涼剛剛得知消失,急匆匆奔來。這個距離看過去,仍然可以望見他青瀝瀝的胡碴,“他被賀賀折磨的夠慘,好幾日泡在酒吧裏。”
葉年華“哼”一聲,“醉生夢死?我以為他會第一時間趕過來,要不是你去通知——”
“要不是我去通知,”周妍截住他的不滿,“他還在滿世界的找她等她,他甚至以為你帶著她遠走高飛了。”
“你違背幫裏的原則去救她,我以為你至少站在她這邊。”葉年華無條件的和韓暢暖做一條船。
周妍突然沉默下來,過一會兒淡淡說,“我隻是欣賞癡情的男生。”
她其實很喜歡你呢,葉年華想起韓暢暖受傷時說的話,別過頭不再和她爭辯。這麼些年,他與她吵不過多少次,從來沒有妥協過。但今天他心裏理虧,但又不知道為什麼理虧。
江新涼的腳步已然聽到,這一層樓的重症室裏隻住韓暢暖一人,葉年華更覺心酸,握著拳頭,指間關節咯卜咯卜的響。
“我要進去看她。”江新涼在他麵前一字一句說道,目光似乎已穿透牆壁。
“好,除非你和我打一架。”葉年華跨出一步,朝下麵走去。他好像知道江新涼一定會答應,跟在後麵決鬥去。
果真,江新涼默不作聲,從玻璃小窗看了裏麵一眼,靜靜與葉年華下到樓下。
周妍想,有時男生的心思可真奇怪。她看看表,再過半個小時就是探視時間。葉年華有心讓他進去,卻又不甘心,非得揍個幾拳。他總是這樣黑白分明,沒有中庸。
可惜在他眼裏,她是黑。
江新涼再上來的時候臉上有明顯的傷痕,用鼻青臉腫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周妍嚇一跳,忙去看後麵的葉年華,他扶著牆走得極慢,她擔心他受的傷更重。
怪就怪在葉年華一根頭發都沒少。
待江新涼換了消毒衣進去後,周妍問,“怎麼回事?”
“好累啊。”葉年華幾乎躺在椅子上,甩著胳膊說,“他沒還手,害我打得筋疲力盡。”
“那你還下得了手。”她一貫的冷聲冷語。
葉年華瞅她一眼,接著揉自己的肩膀,大言不慚,“不打白不打,我正看他不順眼。沒有辦法保護女朋友就算了,還由得家人去傷害她。”
“是他讓江太太取消了協議。”
“哈哈……”葉年華虛假的笑兩聲,像變臉的大師迅速又收起笑紋,“那是應該的,難道我還要謝謝他不成?”
“我去張戈怡那裏。”周妍一個轉身,不想再聽他說話。她不想露出嫉妒的表情,一絲一毫都不要。
……
韓暢暖異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夢。一望無際的湖水,清澈見底,映照出她的臉。那是張真正韓暢暖的臉,夢境之外已經見不到。
忽然之間湖水變成千萬麵鏡子,每一麵鏡子上都是一張韓暢暖的臉,急速的在她周圍移動。
“阿暖。”
江新涼的聲音進入夢裏,他的聲音有奇特的魅力,所以幻想頃刻消失。
“我知道,你不過是為了氣我。你一定會醒過來的是不是,你怎麼舍得丟下我?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及時阻止媽媽,我真的是個窩囊廢。”
她的手被握住,貼在他的臉上。
“你騙不了我的,你忘了我們心心相印,默契超然。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全部都知道了,所以想把我推得遠遠的。你不止忘了這個,你還忘了我曾經跟你說過,我永遠不會再放手。這一輩子,你都要在我身邊。”
她沒有忘,隻是一下子無法麵對。她害怕那些扭曲的醜陋的過去,像毒蛇般橫亙在她心上。
“阿暖。”他喚她的名字,聲音哽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了,你從頭到腳沒有一滴血和我相同。你是賀賀,是賀賀,你想不通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你身上,我知道。上天給我們相愛的理由,連這樣一個跨越不過的障礙都消除。”
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沿著臉頰流進手心。
“你看,上天待我們這樣好,你怎麼能辜負?快點醒來看看我,我被葉年華那小子揍得好痛,等著你來給我上藥。我會天天來看你,你不是要我天天被揍吧?那就快點好起來。”
小新……她想喊他,但是出不了聲,眼睛上壓著千斤重的石塊,絲毫看不見亮光。
那些消失掉的鏡子又一個一個冒出來,所有的韓暢暖都在蠕動嘴唇:你們能在一起嗎?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直吵得她頭痛欲裂,嗡嗡作響。
我們能在一起。她對著那些非逼她回答的幻想大聲叫道,聲音大得那些鏡子裂開來。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醒來,她不舍得睡過去。每個在死亡邊緣徘徊過的人醒來都似,她想她也不會例外。
……
一顆淚珠從韓暢暖的眼角滑落,江新涼再也忍不住伏在床邊嗚咽。他好恨,恨自己無能,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無法改變。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承受。
如此過了兩個星期,他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想阿暖怎麼樣了。探視的時間,傻傻的坐在一邊看著點滴一點點流進她的身體。半個小時實在太短,時間一過,他隻得坐在病房外麵,別人和他說什麼都聽不見,他隻聽見病房裏淺淺的呼吸,斷斷續續,揪著他的心。
他不敢想象,她如果不在了他會怎麼樣,他唯一能做的承受會不會崩潰?
“小涼。”江新涼迅速的消瘦,江太太看不下去,卻也說不出阻攔的話,叫著兒子的名字,滿眼期盼。
江新涼在樓梯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母親,一夜的休眠並未消除他積累下來的黑眼圈,“媽。”他叫一聲,看不出喜怒哀樂,走到母親麵前,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作為母親,她突然不敢看兒子的眼,“她是賀賀是嗎?”
“是,我早就說過她是賀賀。”他不想多說,挾了包側身而過。這時,口袋裏震動的手機留住了他的腳步。
是葉年華的聲音,“江新涼,她去了。”
他腦子裏空白了半分鍾,一時不能明白這幾個字所代表的意思,卻下意識的掐斷手機。江太太推推他,“小涼。”
再也沒有人能推醒他。
很輕很輕的回答,“沒事,打錯電話了。”是的,打錯電話了。
江新涼站在空曠的客廳,他想去醫院,如前幾天一樣重複一樣的看望,給阿暖讀暢銷的小說。可是抬不動腿,不僅沒有力氣,雙腿酸軟,連他的身體也支撐不住,轟一聲倒塌。
“小涼,小涼……”
江太太急匆匆將兒子送進醫院,聽醫生說隻是受了刺激一時昏厥才放下心來。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似乎要和四周的白融為一體。江太太忍不住逃到走廊抽泣,這倔強的女人此時軟弱的如同冬草。
這座醫院的第四層,重症病室裏已經沒有了病人。今天淩晨,唯一的病人撒手人寰。據說病情剛剛穩定,但是突然惡化,甚至來不及搶救。
聽著護士們之間的談話,江太太刹那明白了。她默默低著頭,連她都說不清楚自己此時的情緒。喜,或是悲。
白色磚麵模模糊糊映著她的身影,佝僂不複青春。她想起年輕的時光,以及那個讓她傷心讓她仇恨的韓中基。她想起他的女兒韓暢暖,想起待她如母的女孩賀賀,想起這些年發生的一切一切,包括她的兒子江新涼。她並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多年來沉浸在自己的情感裏不能自拔,太自私,從來沒有設身處地的為小涼想過,一味的將自身的不幸牽諸於他人身上。
江太太歎了口氣,推開門走到江新涼床邊,輕聲說,“小涼,是媽媽錯了。”她不知道他是否聽得見,但還是繼續說,“是媽媽錯了,媽媽錯了。”
昏過去的少年,聽著母親的懺悔,眼皮微微抖抖動,卻是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