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1 / 3)

不與他人交談的時候,心愛覺得自己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就像現在,她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子,不需要與任何人交談。車子緩緩地在公路上行駛,她從岔路口離開高速路。山路在眼前無邊無際地鋪開,最後在一座她能看到的小山之間隱沒。心愛知道,那座小山有一個隧道,過了那個隧道墓園便近了。越接近隧道,兩旁的樹木越發的蔥翠茂密。一輛黑色的車緩緩從另一個方向開來,黑得讓人壓抑,心愛覺得難過。她不認識那些人,隻是她想,這條道上走過的人心情應該都是一樣的吧。一樣的痛,一樣的傷心欲絕。

墓園坐落在小鎮上。

心愛把車停在小鎮中心廣場上,拿了一把小雛菊。經過一個酒吧,進入墓園的入口。心愛沒有特別留意小鎮的街道,雖然走過很多次,在她看來那條路灰暗而漫長,一直以來對它的感覺就像自己第一次來時一樣,毫無好感可言,她甚至有些討厭。是的,討厭這個地方,這世上怎麼還有這樣讓人生離死別的地方?

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個酒吧,是因為她路過的時候,有個酒保一樣的人對她喊了一聲:“要下雨了。”酒保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隻是接觸到心愛冷漠的表情,好像自己是個多管閑事的人,他再沒有說出口來,隻是對心愛笑了一笑,表示自己沒有惡意,隻是善意地提醒她。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大墓園的主體部分是在一個有些坡度的山丘上麵。墓碑一排一排的安靜有序,說不出的安靜。兩排墓碑之間種著一種筆直的長鬆,長鬆差不多一人高,整年整年綠蔥蔥的,雖然同是綠色,可是想必是感染了那些來來往往哭泣的人們,那種綠色並不翠,反而有些發黑。

心愛踏著石階走到第十二排墓碑的時候,一個男子向自己的方向走來。她轉頭看到第十一排墓碑的最裏邊站了一排人,眾人哭喪著臉,想來是有親人剛剛過世。心愛原本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她向第十一排墓碑走去。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她沒有緣由地突然想去看看她。

隔著長鬆,啟航和她擦肩而過。他看到第十一排墓碑旁邊的一群人,也看到心愛的背影。他暗自唏噓,麵無表情地離開。生離死別每天都在上演。

“要不要進去坐一坐?”啟航路過酒吧的時候,剛才對心愛說話的那個酒保對他打了招呼。

啟航走了進去,向店裏望了一望,一個人也沒有。

“權哥,怎麼生意不好?”他拍了拍酒保的肩,兩個人看上去很熟,因為啟航有一段時間常常來這裏,也光顧他的店。他叫了他一聲權哥,聽上去像是混混的稱呼。那個叫權哥的酒保,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左手上一條青色的龍文身,果然像是個混混。

阿權遞給他一支煙,啟航擺了擺手。

阿權說:“現在才大清早,我剛關門好不好?”

啟航笑了笑。

“進去喝幾杯?我剛學會調一種新口味的雞尾酒,要不要嚐嚐,”阿權上下打量了啟航一番,又賊兮兮地說,“不過後勁很大哦,就怕你受不了。”

“試試就知道了。”

啟航推開酒吧的大門,徑直走到吧台前。或許這是一個好借口,他需要大醉一場來淩遲那顆痛到麻木的心。一個人堅強得太久未必是一件好事,偶爾也需要發泄內心的不滿與怨恨。

他打開一罐啤酒,阿權在吧台裏一邊眉飛色舞地調酒,一邊和他瞎聊:“你從墓地出來,有沒有看到一群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他想起在第十一排墓碑看到的那個白衣的小女孩,他看她的時候,她正好看著他。她的眼神出奇的平靜。他想一定是她的親人出事了,媽媽還是爸爸?

“怎麼了?”啟航好奇地問。

阿權停下搖酒的動作,湊了過來小聲地說:“你有看到,你知道那個小女孩的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父母?原來她父母都過世了。

他當然不知道,也知道問話的人想來一定知道。阿權接著說:“那個小女孩啊,也不知她家怎麼惹到洪哥頭上去了,派了兩個混混在她家放了一把火。可憐,現在孤零零一個人。”

啟航笑了一笑,他隱約知道這個叫阿權的人是混黑道的,隻是這件事和他並沒有半點關係,雖然覺得小女孩可憐,可是也隻是一笑置之。

“墓園安葬的是你什麼人?”阿權問,他放一杯水紅色的酒在啟航麵前。

啟航沒有說話。

“一定是一個對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弟弟。”

啟航歎了一聲,阿權跟著他歎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

啟航伸出手去對阿權說:“再來一杯。”

“你確定?這酒後勁真的很大哦。”

啟般站起身來,探到吧台裏麵,把那個調酒的器皿拿了出來,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邊喃喃說:“又不是不給酒錢。”

酒吧外突然傳來“啪啪”的聲音。

阿權懊惱地說:“下雨了。”

下雨有什麼值得煩惱的,啟航依然喝著酒,他的酒量很好。這一向是在宴席間讓他欣慰的事情,不必擔心有人把他灌醉。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嫌自己酒量太好,宿醉也是一場奢望。可他今天是打定了不醉不歸的念頭,啟舟的死忌。所以,他們從早上一直喝到中午,他還是自認為很清醒。

外麵的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因為下雨和台風警告,酒吧沒有一個客人。

天色因為暴雨的關係,看上去像就是黃昏,有人跑了過來。隔著磨砂的玻璃,啟航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那人推門而入,紅色的是她手中的傘。

心愛的到來,讓吧台的兩個男人都轉過了頭。啟航從椅子上麵站了起來,才發現自己必須扶著吧台才不至於摔倒。他已經有八分醉了。

一個看上去酒氣熏天,另一個流氣得絕非善類。心愛心裏有那麼一點畏懼,卻還是壯著膽子走了上去。當她看清楚是啟航的時候,覺得這世上的事有時候太讓人不可思議,她不想遇到他的時候,他老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除了在他的公司外,她並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他。

“你們認識?”阿權顯然也看清楚了她的表情。

心愛搖了搖頭,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她從包裏拿出便簽條,在上麵寫著:“請問這裏怎麼能叫到計程車?”她完全沒有料到車子會在這個時候出毛病。

阿權狐疑地接了過來,好好的話不說寫什麼字?

心愛快速地在上麵寫著,我不能講話。她碰了碰自己的喉嚨,擺了擺手。

阿權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在心裏說,難怪早上不理我,原來是個啞巴,可惜了,長得還不賴。

心愛敲了敲便簽條讓他回神,阿權清了清嗓子說:“你要回去啊,這裏計程車很難叫的,外麵下雨就更難叫了。”“回去,誰要回去?”啟航伏在吧台上,把玩著手中的杯子,有些意識不清。

阿權突然想到,對心愛說:“對了,這家夥有車。”

“可是他好像喝醉了。”心愛在紙上寫。剛才不小心淋了一點雨,衣服濕掉有些冷了,拿筆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要喝一點東西嗎?暖暖身子。”

對於阿權的好意,心愛有些不好意思拒絕。她坐在啟航的旁邊,捂著阿權給她的杯子取暖,眼睛看向啟航。除了上次在人行道上,這是她靠他最近的一次。他的眉毛很濃,嘴唇有些薄。心愛想起紫欣說過,唇薄的男人薄情。他快要睡著了。

阿權解釋說:“這家夥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跑來一次,每次差不多都喝得五分醉。這次比較離譜。”阿權給了她一杯飲料,“放心,不會醉的。”

心愛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對阿權笑。

“什麼味道?”

心愛寫著,“很甜,像柑橘。”

“柑橘啊。”阿權也笑了,他本來是想調出一種紅緹的味道。

啟航這個時候突然又伸出手來,器皿裏的酒,被他喝得一滴也不剩,“阿權,你的酒呢?”他問。

“唉喲,你不能再喝了,等雨小一點,我送你上計程車。”阿權一把搶過他的酒杯。

啟航看到吧台上心愛的傘,轉頭問她:“你也是來墓園的?”

心愛點頭,不過啟航根本看不清楚,他向心愛坐的位置挪動,卻差點摔了下來。心愛忙用手扶住了他。她和他四目相對,他醉了未必真正意識到是她,可是心愛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那麼一刻,心愛想,她是懂他的,失去親人的傷痛。

“你來這裏幹什麼?誰葬在裏麵?”啟航含糊不清地問。

心愛在紙上寫,“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如果不是因為哥哥那個時候用身體護著自己,今天看她的會是誰?

因為醉意,啟航翻來覆去看不清那些字。阿權拿了過來,“算了,我念給你聽。”剛開始的時候阿權中氣還很足,可是慢慢弱了下去,念到哥哥的時候,聲音小了下去。阿權看了心愛一眼,那她現在差不多就和一個孤兒一樣了。

啟航問:“那你沒有親人了嗎?”

心愛還沒有回答,阿權用力拍了拍啟航的頭。

啟航突然坐了起來,精神有些抖擻,一本正經地說:“我本來有一個弟弟,可是他死了。”

心愛在紙上寫,“你想他嗎?”

“想?”啟航哼了一聲,沒有講話。

心愛在心裏說:“我也很想他們。”

心愛在酒吧裏坐了一會,雨勢還是很大,時針已經轉了好幾圈,下午五點的時候,天色就已經全黑了下來。

阿權說:“這樣下去可不行了。李小姐,你開他的車回去吧,這雨怕是一時停不了了。”

好不容易把他扶上了車,心愛搖下車窗,阿權說:“麻煩你了,他平時可沒有這樣醉過。”

可是要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心愛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你把他送到那裏就可以了。”阿權說了地址,正是啟航上班時候的地址。心愛想,不知道現在他公司裏麵還有沒有人,總有一個人知道他住在哪裏,實在不行就送到他去酒店好了。

她和他距離隻有一尺之遙。車子裏麵很安靜,隻有雨刷不斷打來打去的聲音。那是一種很溫馨的感覺,外麵是狂風暴雨,車子裏麵很安全。心愛想起小時候家人一起赴宴的感覺,心裏雖然有些擔心和好奇,對馬上要發生的事不太確定,但是卻並不害怕。因為不管怎麼樣,身邊的人會保護自己,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