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3 / 3)

其實昨夜真實情況是,時長風老毛病……不,是老習慣,坐在屋脊上月下飲酒,因練過武的關係,耳目自然比常人敏銳,隱隱聽到一絲琴音,他性子本就隨心所欲,放浪不羈,心隨念動,當即循音而至,卻發現這裏竟是燕城最大的青樓——雲樓。

時長風斜倚樹椏之上,喝著美酒,兀自陶醉,自妹妹愛上那個隻知家國的義父之後,他已經好久不曾聽到如此清靈飄逸的琴音了。

聽得興起,琴聲卻戛然而止,時長風意猶未盡,又等了一會兒,見再無動靜,這才決定離開,不想臨走之即卻讓他見到了葉錦娘。

上次,月下飲酒,追蹤一黑影入葉錦娘房間;這次,同樣是月下飲酒,聞音而至,又遇到了這個看似溫柔恬靜,實則狡猾聰慧的倔強女子。驚訝之餘,又覺人之機緣巧妙。

離開雲樓之後,時長風去了知府衙門,交待完父親所囑之事後,被其留下設宴接風。時長風在官場浸淫數年,虛偽客套自是練得爐火純青,雖然心中極度厭惡官場應酬,但麵上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

席間,知府提起雲樓裏的四大花魁,琴棋書畫。時長風想起那聽得意猶未盡的琴聲,動了心思,臉上故意露了出來,知府察言觀色,立即叫人備轎。時長風假意推說一番,便順水推舟地去了。

原以為那琴聲自然是花魁秦琴所彈奏,不想卻弄錯了。琴聲雖美,卻少了他所要的那份清靈韻致,聽到半途隻覺索然無味,尋個理由便離開了。

時長風在葉錦娘的試探、秦琴的嘲諷、四兒的審視中又優哉遊哉地坐了半個時辰,方才笑意盈然地離開。

秦琴咬牙切齒,直罵此人是狡猾的狐狸。

葉錦娘沉默無語,手支著窗沿,眸光幽深,望著他消失在雨霧中背影沉思不已。

四兒在秦琴尖叫怒罵的空檔間插上一句話:“可是他真的很俊啊!眉目清亮,舉手間說不出的飄逸出塵,輕笑間道不盡的高雅清靈……”

“你有點出息行不行!”秦琴一個爆栗賞過去,打碎四兒的美夢,“那種人老天爺瞎了眼,才白給他一副好皮相,騙你這種無知女子!我秦琴看人十成十的準,那個時公子一看就是冷漠薄情、陰險狡詐之徒。”

葉錦娘眸光由窗口收回,一轉首,便看見四兒捂著被打痛的腦袋,一副欲辯無言的委屈樣子。不覺莞爾,微微一笑,道:“好了,秦琴,別欺負四兒了。”語峰一轉,又對剛露出喜色的四兒道:“其實,秦琴說得也有道理,看人不能隻看表麵,有時即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時公子他……”葉錦娘語氣一頓,沉思許久,方道:“深不可測。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要當心了。”

傍晚,吉祥來到雲樓,聽說此事後,憂心忡忡。秦琴不識時長風,吉祥卻是認識的。

“錦娘,他怎會出現在這裏?究竟知道多少?有何企圖?”

葉錦娘峨眉微蹙,困惑地搖搖頭。一旁的秦琴道:“吉祥,陰沉著一張臉給誰看啊!”

“你閉嘴!”吉祥冷斥。

“什麼!你敢叫我閉嘴!死吉祥,你想跟姑奶奶造反是不是?”

“哼!你除了長了一張會罵人的臭嘴外,還會什麼!別人來了,還不是隻在原地跳腳!”

秦琴聲音一窒,掃四兒一眼,小妮子,竟然出賣我!

她不甘示弱地回吼:“跳腳又怎樣?他什麼時候出現的我都沒察覺,武功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呢!這時候我當然要伺機而動,難道讓我上前跟他打嗎?”

“強詞奪理!”

葉錦娘與四兒無奈地對望一眼,每天的爭吵又來了。葉錦娘淡淡一笑,“四兒,扶我回房吧!”

“咣當”一聲,葉錦娘跌倒在地,該死!看著地上折成兩段的拐杖,她欲哭無淚。

昨日,秦琴與吉祥吵得厲害,秦琴一時氣不過,抓起她身旁的拐杖,揮向吉祥。她記得吉祥隻是用手臂擋了一下,而且,當時拐杖並沒有壞啊!豈知,適才她隻是稍稍一用力,便變得現在這樣子了。

扶著床柱吃力地站起身子,試著慢慢挪動一小步,籲!還好,可以走,隻是那雙傷腿著力時有些刺痛,也使不上力氣。雙手支著桌沿,一點點地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

突然,葉錦娘忍痛地輕哼一聲,又跌倒了!無力地看著自己的傷腿,神情落寞地歎了口氣,她適才隻是稍微走得急一些啊!

咬咬牙,錦娘深吸一口氣,雙手扶著椅子,用手臂使力,仿佛過了許久,她終於滿頭大汗地坐到了椅子上。

長長地籲口氣,輕輕拭下額頭的汗珠,抬起頭,看到銅鏡中自己狼狽的樣子,衣衫髒亂,原本柔順披在肩後的發絲也反抗似的淩空飛舞。

突然,撲哧一聲,她笑了。“醜八怪!”她對著鏡子輕輕眨下眼睛,“咦!”鏡中怎麼多了一個人,錦娘一驚回頭,怔住了。

“你……”竟是時長風,靜靜地立在門邊,不知有多久了。眼中還是那種讓人看不懂的神情,深不可測,凝視著錦娘。

錦娘突然有些困窘,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紅,不知所措地雙手握緊,又鬆開,自己適才的狼狽一定都被他看去了吧?不知為什麼,她並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無能為力、狼狽不堪的可憐樣子。

將淩亂的頭發稍微用手攏了攏,微微一笑道:“你怎麼來了?”再開口時,錦娘已恢複鎮靜,起碼表麵看來如此。她說的是“你”而非“時公子”。

時長風仍是無語,刹時,室中一片寂靜,桌麵上一疊宣紙,微風拂過發出沙沙聲響。

許久,時長風的深邃清亮的目光突然變了變,淡淡一笑,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幾次討擾葉姑娘,心中委覺不安,便自作主張選了一件禮物,送與葉姑娘,希望笑納。”

這時,錦娘才發現,時長風手裏拿著一件用布包裹的東西,打開來,竟是一件古琴。

“鳳凰於飛!”錦娘一怔之後,驚訝地叫道:“這,這就是與九巧玲瓏琴齊名的鳳凰於飛!”

時長風眼睛驀地一亮,“姑娘果然好眼力,這正是鳳凰於飛!”

錦娘看了看琴,微微笑了,“相傳鳳凰於飛本為兩把,一雌一雄,若是傾心相許的戀人同時彈奏,便如百鳥爭鳴,鳳凰展翅,情意綿綿,情深似海,奏出令天地都會為之動容的千古絕響……若錦娘沒看錯的話,此琴該是那把雌琴——凰,對嗎?”

時長風眼光中閃過一絲驚豔,微微點頭,“在下果然沒有送錯人!”

錦娘卻輕輕喟歎一聲,“時公子,你的好意錦娘心領了,隻是這件禮物太過貴重,俗話說無功不受祿,這琴,我不能收。”

“葉姑娘何必客氣呢?這琴於我來說隻是家裏貴重的擺設,時間久了,看得膩了,便會束之高閣;時間再久些,遺忘了,古琴染上灰塵,豈不可惜了?對姑娘這般愛琴人來說,卻會截然相反,相信葉姑娘定會惜之愛之。鳳凰於飛在姑娘巧手之下,展露世間,定會大發異彩,難道姑娘真的忍心,舍得它蒙塵,永遠納於庫房陰暗角落之中嗎?”

錦娘靜靜無語,許久,方抬頭道:“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把這般貴重的東西送給她?為什麼要講那些不是理由的理由?他們隻是幾麵之緣而已,不是嗎?他們雖非敵,卻也非友啊!

是啊!為什麼呢?連時長風自己都不知,看著麵前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其貌不揚的女子,看著她恬靜中帶著一絲堅毅的溫婉笑容,看著她智慧寧靜的眸光如今布滿了疑惑與不解……

他隻是欣賞她的聰慧堅毅,隻是驚歎她的才華橫溢,隻是憐她腿殘體弱,隻是莫名其妙地被她溫婉氣質吸引,隻是……與之聊天便會心情舒暢,為什麼呢?

直到時長風離開,心中仍在不斷自問為什麼。酸澀一笑,心中已略有所悟。隻是為時已晚,當他再見錦娘時,早已人去樓空,不單是錦娘,秦琴與之貼身婢女都已無蹤。

問過老鴇方知,秦琴本就不是他們樓裏的姑娘,半年前突然出現,居於後院,賣藝不賣身,四大花魁,琴棋書畫,其實也隻是半年前才出現的。雲樓依然是雲樓,少了一位姑娘,還有另外三個驚豔絕世的美女。

時長風站在雲樓門口,手中把玩著一瓶藥——治腿傷的。除了自己妹妹以外,他惟一一次為另一女子費盡心思尋得的傷藥,看來是無用了。時長風隨手往遠處一拋,仿佛那千金難買的靈藥如同廢紙一般。

抬頭仰望長天,淡淡一笑,在燕城耽擱許久,該是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