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城春草木深(1 / 3)

“啊……”屋外的人影晃了晃,好像被他那一喝給嚇住了,她全身都被雨淋得濕透,竟然一聲不吭,想來她站在外麵很久了,也看了很久,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想著從前的事,應該早就發覺她才對。

他微微皺眉,放輕了聲音:“桑枝?”她頭發還沒有打理好,如今被雨一淋,全部搭在肩膀上,很是邋遢難看。

桑枝點點頭,卻還不肯走進屋來。

他皺皺眉輕笑一聲,自己站起去將她拉了進來,卻看見那丫頭好像發現什麼很驚奇的東西般直盯著他看,“怎麼了?”他說著就瞧見她額頭今天磕上磚頭的傷,原本血肉模糊,被雨一淋,血是沒有了,但是傷口卻更加清晰了,他在身上掏了掏,發現沒有什麼幹淨的手帕之類的東西,隻好用手輕輕替她在傷口周圍揉了揉。

“啊,沒事沒事,不疼呢!”桑枝傻笑起來,急忙抓下他的手,“那個……”她一個字又卡在嗓子裏說不出來,為難的瞅著他,“那個,嗯……”她嘀咕了半天,滿臉都是猶豫不決的表情。

“嗯?”他始終不知道桑枝要說什麼,現在看起來她倒是一點也不撒潑,“你在外麵,為什麼不進來?”他好心地拉她到桌邊,手糾纏在了她的亂發上,皺皺眉,真是個不會打理自己的姑娘。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翻出一個小木盒子擱在桌上,“外麵的雨那麼大,”他抬眼的時候又看見桑枝額頭顯眼的傷,“疼不疼?”

桑枝眉開眼笑地搖搖頭,“我是想進來的,可是……”她咽了下口水,她站在窗外,透過窗子看到他,跪地撫胸,就好像……縮成了一團的無害小貓,“一定會打擾你的吧?學堂的夫子說這樣不好。”抬頭,她是問了好多人才找到這裏來的,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漂亮的,幹淨的,樣子端莊到清雅。他的呼吸很輕,輕到幾乎讓人以為他不過是個存在在房間的幽靈,這一片空間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那瞬,桑枝腦中隻有一個情景,就是她頭次翻牆爬進禦梨棲看見風憐懿唱曲的樣子——驚豔!

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驚豔。

可是她沒有說的是,她不光因為那份驚豔,還有他毫無知覺下隱約透出的威懾,她——是被嚇住的。當然,桑枝不知道那是種什麼威懾。

就為了不打擾他所以寧可站在窗外淋雨,還夫子說?這個丫頭什麼時候將夫子的話聽進去半分,也就不會滿大街拿著刀子跑還被別人當笑話看。

“真是好看,跟風憐公子不一樣呢……”她格格笑著就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她喜愛漂亮的東西,因為知道自己一點也不漂亮,所以純粹是那種看見了好看的東西就心癢癢忍不住要去觸碰,可是手一碰就縮了回來,仿佛害怕自己會玷汙了那些幹淨,“啊,那個……你……”她別扭地咬咬唇。

他想他終於明白她要問什麼了,“鳳兮。”他歎息,問一個名字何必這麼畏畏縮縮的呢?

“瘋兮?”桑枝驚叫起來,“你才不是瘋子,為什麼要叫瘋兮?”她好像很為他打抱不平。

鳳兮莫名其妙地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歎息口氣,“鳳兮,鳳凰的鳳。”

鳳凰的鳳……桑枝眨眨眼,她不認識字,但是不代表不知道,“啊,我知道我知道了,就是那個‘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是不是?是不是?”她抓著他的衣袖,激動萬分。

鳳兮驚訝地看她,不知她還曉得這詩,他點點頭,“你知道?”

“我知道,不,不是啦,我不知道,啊……”桑枝傻傻地笑起,揮揮手,“不是不知道,是禦梨棲的風憐公子唱過,所以我知道。”她有點表達不清楚,很顯然,她是知道有這麼句話,但是並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這是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情詩,“這個名字真好。”她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好像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鳳兮無可奈何地看她,從小木盒子裏取出一把梳子,走到她身後,理了理她雜亂的頭發,開始給她梳頭。

桑枝張了張嘴,眼睛四下裏轉了圈,“鳳兮鳳兮,這頭發不好疏,就隨它去吧。”她從來都懶得打理那亂七八糟的頭發,今天居然有個人親自為她梳頭,她覺得很新奇,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女孩子不梳頭,像個什麼樣子?”鳳兮輕輕答了聲,自顧自地繼續打理,其實這丫頭從頭到尾沒一個地方像女孩子的吧。

“幹嗎一定要像女孩子?”她嘟著嘴,或者她根本就不理解,什麼是女孩子,什麼是——女子。

鳳兮扯了扯她的頭發,引來她驚叫一聲:“好痛!”

他好笑地出聲:“痛?你早上打架的時候,怎麼不痛?”

桑枝咽了咽口水,瞪了他一眼,“那是因為我要保護風憐公子!”她還說得義不容辭,視死如歸的樣子,“他們都在背後說他的壞話,我告訴你哦,”她好像在說著小秘密,“風憐公子人很好,是很好的那種。我不保護他的話,他一定會被欺負的!”

很好的……那種?

鳳兮的梳子頓了頓,“傻瓜,”他又笑了,“沒有誰能保護誰一輩子的,他們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桑枝不服氣地仰頭,“才不對呢!如果我不去幫他,就沒有人會去幫他了!”她咬咬牙,就好像她被人欺負的時候,如果風憐懿沒有救她,大概——也是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在她的心裏,風憐懿是個恩人,“鳳兮,你這樣一定也會被別人欺負的!”

鳳兮沒有說話。桑枝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她在等著鳳兮說話,好像他不說話,那麼她也接不下去。

長發順在手中,“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長眷……”

低低的有細小的唱詞從身後傳來,鳳兮一邊梳著一邊在輕哼,桑枝其實不明白那唱的是什麼,但是一定是很吉祥的話吧。她笑眯眯地想著,偶爾街角見過他幾次,他是個很少與別人接觸的人,好似他的生活與這個世界是分開的。早上他不動聲色去揀了那個金鈴兩次,那麼好像溫婉的順從,如果有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屬於幾分柔美,卻是有些懾人的端麗,絕讓人不敢輕辱,所以她都快忍不下這口氣了,“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以後你被人欺負了,我一定幫你!”她說得豪情壯誌。

鳳兮鳳兮,我來保護你吧。

父皇,救救孩兒。

心裏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已經忘懷的種子,他被她像極了宣誓的話語嚇呆了幾分,驚愕過後輕輕一笑,隻是單純地覺得桑枝對一個陌生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很可笑而已。

“是拚了命也要保護我嗎?”鳳兮唇角勾起了小弧度,他明白,這個丫頭隻是同情心泛濫,以為可以保護任何人。他笑得很是輕巧,指骨纖細地摩擦過頭發,他溫和地看她,問得有些不確定,這樣的語氣襯著身骨好似都要透明起來,好像……有些故意做作的委屈讓人想要去保護的樣子。

“對啊對啊!”於是,桑枝很不爭氣地倒戈了,更加肯定。

“傻瓜。”鳳兮歎息口氣,她這股莫名其妙的蠻勁到底是誰家傳來的?

“我才不傻呢。”她小聲地反駁一句,“雖然風憐公子說我不能多想事情,我也知道,我一想多啊頭就會痛……所以,我最多啊是腦袋有些問題,不是傻瓜哦。”她還笑眯眯地扭頭就要去扯鳳兮,“不是傻瓜。”

“別動。”鳳兮忙撫住她的腦袋,長發還勾在梳子上呢,她還真不怕痛呀?聽聽這話還真有幾分瘋言瘋語的,那姑娘還是不配合地扭動,他無奈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嘿嘿。”桑枝這才偷笑起,轉身就撲進鳳兮懷裏,“鳳兮真好。”她笑得眉眼彎彎,這個人會遷就她,會問她疼不疼,會替她梳頭發,趁別人還沒有發現他的好,她桑枝從今天開始要霸占這個人呢,不對不對——是要保護這個人呢。

她的臉色不停地變化,鳳兮是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她打的什麼鬼主意,“以後別動不動就拿刀子,刀劍無眼,傷人傷己都不好。”他梳完發,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根紅線,幫她挽了個發髻,“看看。”他將水盆挪到她跟前。

水中的人,眉目靈秀,小髻斜挽,說不上多清麗脫俗,倒是多了幾分靈氣。桑枝眨眨眼,她還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頭去看鳳兮,指指水盆,“是我?”她愣愣地問。

鳳兮點頭。

“天天天,天啊……”她尖叫起來,抱著水盆不肯放手,“這是我?這是我?”她看看鳳兮又看看水盆,“桑枝好漂亮!”很自戀的話,被那傻瓜說得理所當然、稚氣未脫。

她不敢置信,好像十多年來突然間明白了什麼叫做美,什麼叫做女孩子,什麼是身為女孩子的好。她又轉頭去看靜靜站在一旁的鳳兮,他修眉溫和地看著她,突然臉上一熱,竟然臉紅了,她居然——害羞了。

往往一個人知道美的同時,也會知道醜。她很明白自己以往給別人的形象是多麼糟糕了,可是最糟糕的是鳳兮呐,今天看到了她那麼野蠻的樣子。

“鳳兮好厲害!”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水盆,眼睛盯著鳳兮的雙手,“比那些千金小姐還厲害!”她頓了頓,驚覺自己說錯話了,“啊,我不是說鳳兮像女人,鳳兮啊……”她一著急就滿屋子打轉,一邊走一邊皺眉嘀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驚豔,她咬咬唇,使勁用手捶了下腦袋,也不知是不是打重了,腦袋有些疼,她眼睛四下裏轉了轉,瞥到牆上居然還掛著一幅字,“鳳兮會寫字——鳳兮好厲害。”她回頭去看那個溫和的幾分倦意的男子,不由讚歎,“好……漂亮,像——像戲裏說的仙子……”遺世獨立。她沒有注意到仙子是用來形容女子的,她隻是這麼覺得,就說了出來。

傻瓜。

鳳兮看著她滿屋子繞圈,忍不住笑起來。

桑枝不會寫字也不認識字,她極其羨慕地看著他,好像“仙子”這個戲裏聽來的詞是無比高貴的,她站在深處仰望雲端的他,有些無措,卻不是卑微,而是執著,看不到這間陳舊的屋子,那身灰舊的衣裳,還有旁人鄙薄的神情、低賤的話語,她的心神全然被眼前人的光華所吸引控製,能和這樣一個人並肩在一起,是種榮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