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算不算是桑枝自己的一點小心思?
就為著這點從來不曾有過的小心思,她突然像是懂得了什麼,雖然她還是桑枝,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冒冒失失的桑枝,究竟明白了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隻是——她有點變了,不是身體,而是心理。好像心裏突然多了什麼沉甸甸的感覺,她是不明白,那隻是將一個人放了進去而已。
“鳳兮好神奇,”她笑得眯起了眼睛,像半空的月牙,“就算鳳兮將來真的變成了神仙變成了妖怪不見了,桑枝也不會覺得奇怪!”她傻笑,這一個晚上,鳳兮鳳兮給了太多對於桑枝來說稱之為“奇跡”的東西,是夢是幻,她早已被那魔法控製。
妖怪——
[他是個魔鬼,所以你也是個魔鬼。]
鳳兮一愣,原本清透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像被什麼東西刺中心口,目光頓時斂了華彩,透出了很詭異的神情,他盯著桑枝。
桑枝被鳳兮的神情嚇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她不知道自己什麼話惹惱了鳳兮,她甚至不知道鳳兮是不是生氣了,那個樣子——好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一樣,就好像,她是一個鬼。她不知道是該過去拉他的手還是該離他遠一點,最終她還是選擇後退了一步。
“哐啷”一聲,桑枝被身後的凳子絆倒,整個人跌在地上,腦袋“咚”地磕在了凳腳上,傷口立刻裂了開來,血流了下來,她卻沒有注意到,她抬頭還是很驚恐地看著鳳兮——她惹惱了鳳兮,如果換成自己,脾氣差勁的自己一定會狠狠打一頓對方的。
她甚至不敢去摸自己的傷口,隻敢盯著鳳兮詭譎不定的神情。
“鳳兮不是妖怪,也不會變成妖怪。”他看著她,一字一句,聲音混合著窗外打落的雨點,輕浮地飄蕩在整個屋子裏,有些森幽。他走上前一步,桑枝下意識地扭頭,幾乎以為那手掌要落到她的臉上,結果卻是輕柔的布料摩挲在額頭,他用自己的袖子遮掩上她流血的傷口,眼神柔和了下來,“對不起,桑枝。”他道歉了,伸手抱了抱她,仿佛一個賠禮的禮物。
桑枝急忙搖頭,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沒有人跟她說過對不起,也沒有人這麼抱著她呢。鳳兮低著頭,他的懷抱很輕,但是依舊可以感覺出那副身骨的細致,偏過頭還能看到他的長發落在優美的頸項邊,隨著她的呼吸拂動,鳳兮的話也很輕,但是再輕,桑枝也知道他是真心要道歉的。
於是桑枝眉開眼笑,很大度地去拍拍鳳兮的背,嘴裏“哦哦”地哄著他。
她該不是把他當小孩子來哄吧?
鳳兮身子一僵,還從來沒有人將他當成孩子來看待,就算當年在皇宮裏,自他有記憶開始,父親就很少再與他接觸,更別說抱他哄他。寂寞深宮裏的一個人,要學會的東西太多太多,隻可惜他還沒領悟到,就已經被驅逐出境。
所以他並不習慣別人對他流露出如同對待孩子一般的感情,在他身為孩子的那個年代,被一場大火毀得徹底。
下意識地,他就想要推開她,誰知那姑娘仿佛知道他的別扭,他的動作,反而緊緊摟住他,甚至伸手去撫了撫他的長發,得寸進尺地嘿嘿傻笑。
她在偷笑,卻笑得很滿足,鳳兮愣了愣就不再掙紮。桑枝,你這麼容易,就可以滿足嗎?他輕輕搖頭,因為桑枝什麼都不懂,她不知道——這個世上有更多更好的東西,等明白了,也許就不會再這樣笑了,這個世上還有很多複雜的殘忍的東西,明白後,也許她還會哭。桑枝不是傻,她隻是那種,為了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麵去做得很莽撞的人——突然他覺得懷裏這個人還有難得的癡,所以他不再掙脫,就讓那個傻姑娘多維持著她的滿足好了。
桑枝果然是個傻瓜,鳳兮不掙脫,她也抱著不肯撒手,直到那男子實在忍不住肩膀的酸痛輕咳一聲,“桑枝,很晚了,你該回家了。”
“回家?”桑枝揉揉眼,恍然睡意朦朧。
這丫頭就趴他肩上睡著了?
鳳兮鬆開她,拉她起來,她的衣裳半濕,抱著鳳兮半日,鳳兮的衣裳也潮濕了。她不好意思地賠笑,屋外的雨小了很多,隻是飄著雨絲,桑枝紅著臉點點頭就要跑出屋子去,出門的時候頓住了腳步轉身。鳳兮抬頭,看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手正扯著衣角。
“怎麼了?”他依舊安靜地站著,聲音輕柔。
桑枝咬咬牙,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般,狠狠呼出口氣,“那個……桑枝,很喜歡鳳兮呢。”她說完就跑得沒影沒蹤。
鳳兮被她那句話惹得笑了起來,傻瓜。
他知道,她對他並非男女之情,她隻是喜歡對她好的人,喜歡漂亮的東西,喜歡厲害的東西,比如禦梨棲的風憐懿。
“我也很喜歡桑枝呢。”他對著空氣輕輕地道,有些放縱,好像這一晚,他驀然釋懷了很多的感情,窗外的楊柳被風吹得狂亂,卻亂不了一室安寧,有淡薄的花粉味被雨水打濕。
這也無關,男女之情。
清曉半破。
被桑枝打擾了大半個夜晚,鳳兮沒有睡好,雨已經停了,他躺在床上卻閉不上眼。一入黑暗,那些妖孽魔亂的畫麵就好像會重現,原本那些東西已經被他逐出了自己的世界,他早該釋懷了,昨日那人半首《從軍行》,還有桑枝無意中隨口的一句“妖怪”,竟然直直打破他壓抑維持了十幾年的平靜。他以為他忘記了,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忘記,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自憐自哀的人,右手手腕的傷口明明已經愈合,在這刻竟然像被火燒一樣灼痛,誰知道那種骨子裏帶出來的不甘陰冷——他的出生就是個錯誤,一開始已經是一個玩偶,操縱的線一直都在別人手中!
一聲輕哼,讓他不甘地重新拾回那些尊貴,那些容裝,他竟然去回憶曾經的風華容貌——是因為恨嗎?
不是的……他很明白,昨日半首《從軍行》,這個平靜的日子,興許就要到頭了,所以,他願意去對桑枝好,願意去給她一個夢,願意去低聲說,喜歡。桑枝——無意中成為他壓抑感情宣泄的一個出口,隻是,這樣而已。
其實,這個——叫做利用吧。
利用這個無知的丫頭為自己留下半分情感,證明自己並不是真的定了心性——大概,換了任何人,他都會那樣做的吧。
他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屋簷下滴滴答答地漏著水,他撫了撫額頭,輕輕道:“你還要等多久?”
那瞬,屋頂上“喀”一聲,有身影翻窗而入,那身衣衫錦繡華麗,隻可惜潮濕半幹,很顯然——這家夥在屋頂上蹲了一晚上。
那人容貌秀潤,與鳳兮不同,可兩人一對視,竟有些莫名相抵的貴氣。
鳳兮並不驚訝,來人正是昨日不屑輕哼之人。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那人聲音清朗,不同於鳳兮的輕幽,“全天下,恐怕隻有傻瓜會這麼解釋。”他退開一步,抱拳一揖,“大哥。”他正是朱允炆的次子朱文圭,被朱棣關禁於紫禁城的“建庶人”,這一聲“大哥”很是生疏。
鳳兮點點頭,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側過身,去看窗外,鳳兮是朱允炆所賜,火燒明宮,逃出生天後,鳳兮隻能是鳳兮,是未了的願,也是永遠不可達成的障。
朱文圭看著他平靜的臉色,他們十多年未見,說感情著實是談不上多少,昨日半首《從軍行》他知道鳳兮已經猜出了他,那麼自然也猜出他的來意。鳳兮半眯著眼,那個姿態有些怪異,記憶中的大哥其實早就沒了印象,聽到的都是旁人說的那個孩子時的他,卻絕不是如今這番姿態,他原以為他們會兄弟重逢,高談闊論一番。
一時間,有些陌路的尷尬。
鳳兮眼眸微黯瞥向朱文圭,被朱棣軟禁的“建庶人”,朱棣從來沒有減少半分防範,“昨日與你一同前往禦梨棲的九公子,就是朱棣最喜愛的九千歲,東廠督主的義子吧,名為陪同,實則監視。”他說著歎息口氣,“這些年,委屈你了。”
這些年,委屈你了。
朱文圭呆了一呆,心頭一熱,但他還沒忘記是來做什麼的,“朱棣生性猜疑,急功好利,他早就懷疑你尚在人世,東廠如今逐日擴大,首要任務也是追查你的下落……”
“是我,還是禦章璽?”鳳兮突然開口打斷,那聲音輕浮如塵。
朱文圭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大哥,禦章璽可真的在你手上?”
鳳兮望了他一眼,那一眼並沒有什麼不對,也不是什麼犀利的眼神,卻讓朱文圭不敢正視地低下了頭去,“東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下落了嗎?”鳳兮沒有回答禦章璽的問題,而是問了別句。朱文圭與東廠督主的義子在一起,既然他能找到這裏,隻能說明東廠定也知道了,他奇怪的是為什麼東廠和皇宮沒有任何動靜。
“哎?”朱文圭笑了笑,“東廠督主並不知道,知道這件事的,隻是九千歲。否則你以為這京城還能如此安寧?”朱文圭說到這裏的時候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很不解,“不過,他是個很有趣的人……”他說了這麼一句,“他與朱棣提出要我陪去禦梨棲,就是為了讓我見你。”簡而言之,一切都是那個九千歲隱瞞了所有人在幕後策劃。
鳳兮有些錯愕,“他不是朱棣的人嗎?怎麼反而要幫你?”
朱文圭擺擺手,“他隻是個孩子。”他說得很自信,就好像在說,那個孩子很單純很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