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城春草木深(3 / 3)

是麼?孩子?

一個孩子能夠悄悄查出他是和簡太子朱文奎,又能安排一切隱瞞過東廠和皇宮的人,讓他們兄弟兩堂而皇之地見麵?

那麼這個孩子,已經不簡單了。

這些鳳兮沒有說,他轉過身,看著朱文圭,那樣子不是見到了多年兄弟的寬慰,也不是為著天邊眼前的危機,他隻像看個陌生人般看著他,“我不想當皇帝。”他眨眨眼,端莊高貴,“你既不想奪回江山,也不是為了讓我當皇帝,十九年前朱棣沒有放你,那麼十九年後他也不會放你,不管朱文奎還在不在世上,或者不管他的目標是誰,他都不可能放了你——他的對手,從來就不是你。”鳳兮垂下眼,“文圭,你委屈,我知道,你不想這樣被囚禁,我能理解,但是——他從來沒有把心思放在你身上過,他就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出現而改變對你的判決,你明不明白?”作為一個恥辱而存在的“建庶人”,在宮內受盡冷嘲熱諷十九年過去,活著——就是恥辱,這樣的生活想來比他要難以忍受,可是——誰不是為了活著而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朱文圭臉色微變,鳳兮還在繼續,他抬起了右手,露出手腕上那條深刻的疤痕。朱文圭倒抽口氣,從複合的傷口看得出,那一刀刻得太深,恐怕是斷了經脈的,他從不知——鳳兮的右手幾乎廢去。

怎麼廢的?誰廢的?

“這一劍,是拜父皇所賜,你怨他當年沒有帶你走而讓你成為了恥辱嗎?離開的代價,是這個。”鳳兮的眼眸暗淡了下去,“你不明白……”他頓了頓,“我和他,那麼像。”像到父親不惜毀了兒子的報複,“父皇不是救我,他是要殺我,他要救的人,是你……你竟然還羨慕我?!”他好像說了可笑的話,自己也笑了起來,竟有了幾分妖異的感覺。高傲的養尊處優的小皇子,斷了手,不能展一技之長,不能拋頭露麵,那個菩薩以為他不會接受這樣的妥協,他以為他拉不下臉麵,嗬,終究他還是不夠了解,一個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低賤算什麼?隻要可以活下去,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算什麼?

所以啊——誰不是拋棄了很重要的東西?

朱文圭有些目瞪口呆,“可這天下……原本是你的。”建文元年就被冊立為和簡太子的朱文奎,他原本可以黃袍加身榮光環繞,幼時的誌氣幼時的豪情,揮灑的江山壯誌。

“你可能弄錯了,”鳳兮輕飄飄一眼瞥過去,“這不是我的天下,這是朱家的天下。”

朱文圭被他一句話指責得灰頭土臉,咽了咽口水,他哽上心火,“你不該是這樣的!”他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掐上他已經愈合的傷口,“是不是這一劍,斷了你那些清高,斷了你那些激烈,鑄就你現在的優柔寡斷?”

鳳兮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是不是這一劍斷了你那些清高,斷了你那些激烈?

他的手顫抖了下,這一劍何止斷了清高,斷了激烈,還斷了他的感情他的希望,斷了他的年少初衷!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臉色蒼白張了張口,想要朱文圭住口,他不知道那個人再說下去,會發生什麼,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總有天會知道你活著,朱棣不會放過你的,總有一天還是要因為你血流成河!你還記得永樂十年冬天的那場雪嗎?”他激動地抓住鳳兮的肩膀一推。

“砰”一聲,鳳兮被他的力道推得直撞上了牆,那年冬日太和門外以“逆鱗”之罪罰以廷杖一百三十人,當場十一人斃命,為的就是上諫勸阻朱棣,打消他妄圖堂而皇之利用東廠將朱文奎的舊賬翻出來!

“不,你不知道——你活在這種地方,可以不聞不問可以當你的活死人!”大雪可以覆蓋掉殘血,但是覆蓋不掉一個人生死拖累的罪孽!“哈,”朱文圭嗤笑一聲,“怎麼你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都牽動著一大群人的心!”他咬牙。

鳳兮的眼神變化不定,身體顫抖不止。

我沒有死,這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我是不可以活下來的那個?

“你現在才想要置身事外地裝偉大?”朱文圭恨恨咬牙,“我不信你沒有恨!”

你和他是一樣的……

鳳兮臉色愈見蒼白,一把掙脫開他的手,險些跌倒在床邊,“不要恨……”他伸手捂住耳朵,雙肩顫抖了起來,他的聲音像是從掐著的嗓子裏發出來。如果我恨了他,那麼連同父皇,連同這個皇宮,這個天下,我也會一起恨的……“我不想……變成那樣。”他挨近床沿,“我不想討厭我自己。我不是不恨,是不願意恨……”他深深吸了幾口氣,“你,別逼我。你,不要讓我有機會去恨……好不好?”因為要恨一個人,太容易了。

好像一直想要隱藏的東西被人全部掏空在晴天下!奪嫡,繼承,天下,烽火,還有那被自己生父親手斬斷的右手,逼迫到曾經隻能裝瘋賣傻地苟且偷生,好似隻要一點點的刺激,他便會衝破枷鎖,“我不想……連累別人。”那夜明宮,最痛最傷的事,他已經經曆,如今舊事重提——會死人的,會死很多的人——他不想……變成跟朱棣一樣的那種……人人畏懼的魔。

朱文圭驚呆地看著鳳兮,他是——委曲求全?他不由怒上七分。他可以委曲求全,因為人們隻會當他死了,人們隻會津津樂道那個和簡太子年少薄命,可是他朱文圭呢?他委曲求全,隻換得別人的冷嘲熱諷,一個曆史的悲哀!不公平!

“你以為把自己貶到最低,就不會傷人了?”朱文圭冷笑一聲,“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幽明之中,負德負臣!太和門十一盞幽魂,你對得起誰?”他咬牙說完,拂袖就步出屋去。

你以為把自己貶到最低,就不會傷人了?

太和門十一盞幽魂,你對得起誰?

心口有什麼沸熱的東西在翻騰,像墨跡一般暈化而開,難以壓抑,那夜聲嘶力竭的哭喊,百年江山的承言,都是騙人的。他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將自己放逐到一個不需要別人過問也不需要去過問別人的角落,他以為這樣就不用再去聽那些痛苦,看那些血色,到頭來,終究還是要被他所累——恨——什麼是恨——

從他四歲第一次當著文淵閣眾臣和燕王的麵解出《從軍行》開始,從不甘於朱允炆的懦弱仁慈開始,從他為了父皇隱忍的委屈第一次對朱棣丟出挑釁目光大言不慚地說著“犯我綿長治世者,雖親必誅”開始,從朱棣第一次笑說“你果然和我最像”開始,從此帶著盤算帶著對弈的神采,從父親迷惑懷疑到幽沉怨恨的眼神——他,已經被打入了死牢,

這個孩子生來就是被控製的玩偶,在皇室爾虞我詐利用與被利用下,用自己的初衷和才能毀掉自己的一生!

燕王視他為敵,父親也視他為敵——

好像從一開始,他就是個注定被生父、世人、天下所遺棄的人。

好討厭——自己——

明明可以阻止朱文圭將那些痛苦翻出來的,可是卻又由著他去說……好像,是為了讓自己更加痛苦,要自己再承受一次,再深刻地體驗一次那些糾纏到噬心的感覺!明明希望一切就此罷休,卻還要讓自己陷入兩難的抉擇,十九年無法宣泄的遺恨,口口聲聲說著不要恨,一邊為自己辯解,一邊卻又將自己推進魔障,給自己一個去恨別人的借口!自己——好自私——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鳳兮啊——

鳳兮,鳳兮,思高舉。世亂時危久沉吟——

朱文圭轉出拐角的時候,身後閃過一道人影躲在樹枝之上。

他停下了腳步,但是沒有什麼動作,顯然是知道來者是誰,“放心轉告你家公子,他教我說的,我全都說了。”朱文圭垂下眼。

樹上的人揚手一揮,丟下一樣東西,他仿佛滿不在乎,“我家千歲隻是來問你的銀子可準備好了?他胃口很大,一品堂的四喜血燕羹他最喜歡,因為很養顏。”樹上的人說著聲音小了起來,恐怕是自己也覺得這話怎麼說怎麼別扭,可是偏偏是他家那要命的九千歲公子要傳達的,“他還說,你要是沒有錢,可以跟他借,他童叟無欺,男女不拒,絕對不會放高利貸……”

用魏搖光的錢來請魏搖光的客?

“……”朱文圭伸手接下,卻發現那不過是一顆佛珠,他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朱棣是虎,朱文奎是貓,總是要將他逼到絕望,逼到無路可退的時候,他才會伸出爪子,才會想起有種東西叫做——血債血償。魏搖光,這次算你對。”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語,他說的這句話是他在來之前,搖光告訴他的,他當時說著話還一邊啃著鳳梨,吃得滿嘴都是,對著自家的玉器瓷瓶摸摸吹吹,一點也不像在說著要去逼死一個人般。千歲九公子還跟他賭了一品堂的大餐,顯然,這次破費的該是朱文圭。

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怪異,樹上的人眯了眯眼,好像有些什麼超過了他家九千歲的預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朱文圭神色一定吸了口氣,“我並不想就這樣讓他死去。”不管他是殺朱棣還是助朱棣,天下會如何,這些,他都不在意。他隻是怨恨,那些百官看不清的冷嘲熱諷,跪在一個奪了他人天下的人麵前俯首稱臣,還有你——魏搖光,不過是個不學無術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公子,你又怎會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他不過是怨朱允炆、朱棣、朱文奎,好似整個天下虧欠了他似的!錦衣衛、東廠,真想一個也不放過,深宮被囚禁的十九年,就好像被隱藏在深不可見底的角落,再怎麼聲嘶力竭都沒有人來注意他半分,而朱文奎,明明已經該死了的人,卻隻要一聲令下,就可以讓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坐立不安!

嗬,瘋子。樹上的人不恥一笑,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悄然離開。

誰也沒有注意到,空氣中多了層淡淡的花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