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執當錯將愛(1 / 3)

桑枝變了。

她竟然會花一些時間把自己打理好。

這消息就跟太陽突然打西邊升起了似的。

雖然她還是那麼莽莽撞撞的,還會為了別人打抱不平,至少她不再整天拿著刀子極不雅觀地滿大街追人,很是稀奇。

桑枝三天兩頭地來,昨天跟他聊禦梨棲的戲唱得好聽,今天跟他聊賣菜的大嬸很八卦。

好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就是桑枝的生活。

“鳳兮鳳兮,”她坐上桌子,兩條腿在下麵晃阿晃,鳳兮在一旁用瓷碗澆花,她就那麼看著,或者說叫欣賞,一靠近他身邊就會被那些若有若無不知名的氣息感染,不過桑枝不會去在意,她隻知道鳳兮不管做什麼,都是那麼好看,“今天禦梨棲又唱《鶯鶯傳》呢。”她好像還在回想,“真好聽,不過我不喜歡那個結局。”她皺眉很苦惱的樣子。

鳳兮回頭,桑枝趕緊不好意思地跳下桌子,坐到凳子上,那平日裏十個人也拖不住的丫頭,如今隻消鳳兮一個眼神,就乖乖聽話了。

“‘不妖其身,必妖於人’,張生如此詆毀崔鶯鶯,確實有些過分。”

“才不是呢!”桑枝大嚷起來,“他們沒有在一起才最可惜,張生一定不是存心拋棄鶯鶯的,他肯定是有苦衷的!”桑枝瞪著鳳兮,“他當了官,就身不由己了,戲裏麵不都是那樣唱的嗎?他一定是不想讓鶯鶯一直難過、一直等他,所以才說這樣的話的!他其實,很可憐的。”

鳳兮被她大叫的聲音震驚了片刻,桑枝不會表達,那個叫做長痛不如短痛,她不會表達但是她明白,這也是鳳兮第一次聽別人解釋出這樣的《鶯鶯傳》。他輕輕一笑,就好像隔空在陽光下開了一朵花,“你喜歡風憐懿嗎?”禦梨棲跟東廠的關係匪淺,能在那唱戲的便得有九分真功夫。那個人,聽說紅遍了京城兩年,給上封也賺了很多銀子吧。鳳兮隻有遠遠瞥見過他兩回,輕衫輕袖,沒有什麼淩人的氣勢,但是對桑枝倒是很好,怪不得桑枝總說要保護他。

桑枝點點頭,又搖搖頭,“風憐公子人很好,桑枝的名字就是他送的呢。”那是她第一次翻牆進去禦梨棲,頭一抬看見了風憐懿,她驚得半天說不出話,最終口齒不清地叫了聲“姐姐”——那麼漂亮的人,她當初壓根兒沒想過是個男人。於是,那男子震驚了半晌笑得如同下凡神仙一般,扶起她,送了她一個名字,“他說桑枝是個好名字,可惜桑枝不會寫字。”她有些可惜地歎息,原本大家都是瘋丫頭地叫慣了,後來有了名字倒是不習慣了好一陣子。

“喀。”那瞬,鳳兮折斷了窗口的一枝芍藥,他執著細枝,枝頭有一顆花骨朵還沒有開放,他輕飄飄走到桑枝身後,伸手環過她的身體,將花枝插進她的手心,自己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抬,執枝蘸了桌上殘留的水漬。

他抓著她的手,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寫了兩個大字。

“桑枝。”鳳兮輕輕吟了聲,鬆開了她的手。

他在——教她寫字?他在教她寫名字,桑枝桑枝。

桑枝愣得不光臉蛋發熱,全身都有點熱,她知道她該把心思放在桌麵的大字上,可是就是管不住眼神思緒地飄去鳳兮身邊,握緊了手中那枝未開的芍藥,“那個——賣菜的大嬸今天又問我啦。”她到處找著話題,這個話題她煩惱很久了,小臉有些紅,“她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啦,她們好奇怪。”她當然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會懂得打扮了,懂得收斂了,那麼多半是因為她有了喜歡的人,女為悅己者容。

“嗯?”鳳兮望她一眼。

“我說是呢,撒謊不好。”桑枝搖頭格格笑起,又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芍藥,紅潤有澤,心裏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包裹了起來,“我告訴大嬸,我喜歡鳳兮呢!”她大聲地嚷嚷起來,但是手指又很不聽話地在那扯著衣裳,別扭得就好像,很希望讓別人知道,可是又很討厭別人來問的矛盾的樣子。

鳳兮歎息一聲,這丫頭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怪不得今天那些街坊看他的神情讓他極不舒服,他有些無可奈何,“桑枝,你不是瘋,你是傻……”他笑起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傻姑娘。”鳳兮有些不知該如何跟她去解釋。桑枝,那不是所謂的男女之情——這樣,會不會太傷那姑娘的心?不過……桑枝恐怕自己也不明白什麼是男女之情吧——那麼,他又要怎麼解釋呢?鳳兮頓時腦袋裏亂成一團,當初在明宮學繁文縟節,學安邦治國都沒有這麼麻煩過。

桑枝張了張口,第一次居然說不出話來,那個人那麼高,和衣站在自己麵前,就好像整個屋子都有了什麼香味,可是她說不出,那隻是一種韻意,是眉眼間柔到溫著清水的氣息,然後說她是個傻姑娘。很多人都說她是瘋子,她知道自己確實是個莽撞冒失的人,她這是第一次聽人說她是個“傻姑娘”,那話裏聽不到半分的取笑,半分的不恭敬,好像……有那麼點戲弄,但是,卻是沒有壞心的,於是桑枝一句話也回不了口。

也不知該將眼神放在哪裏,她轉了半天終是落在了他的腰際,鳳兮低下頭去看,那個漂亮的金鈴盞。鳳兮解下鈴盞,看著它的樣子有些倦怠,“桑枝,喜歡這個嗎?”

桑枝不明所以地點頭,鳳兮淡淡一笑,“桑枝答應我一件事,這個就送你。”他將鈴盞塞進她懷裏,有些沉。桑枝抱著鈴,眉開眼笑,鳳兮轉過身子低低道:“以後,別來找我了,好嗎?”朱文圭那日拂袖離去,東廠、錦衣衛、九千歲,一個個背地裏打的什麼主意,他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連他也不知道,而桑枝卻是不該被一起拉下水的傻瓜。

“鳳兮要去哪裏?”她急急喊出一句,怯生生去抓鳳兮,她好像直覺得鳳兮要離開了一般。

鳳兮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桑枝急得眉頭緊皺,她很不喜歡鳳兮這種神態,不說話不表態……就好像……一縷魂,隨時會消失。

“不要!”桑枝扭頭,嘴裏嘀嘀咕咕,“我就是喜歡鳳兮,為什麼不能來看鳳兮,我喜歡風憐公子,也經常翻牆去聽他唱戲,他也從來不趕我走。‘赤蓮果未結,業火猶生孽,飛燕暫臨城,潛龍私還怯’,今天禦梨棲還唱呢。”

赤蓮果未結,業火猶生孽,飛燕暫臨城,潛龍私還怯……

鳳兮整個人震了一下,他的神色突然收斂起來,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其詭異危險的東西,“唱了多久了?誰唱的?”他大步跨過來,一把扣住了桑枝的手腕,好像她說了大逆不道的話,“你以後不許去聽他唱戲,也不許唱他的戲!”

桑枝被他的話驚住了三分,馬上回過神來,掙脫開鳳兮,“鳳兮生氣了?風憐公子唱得好聽,為什麼不能聽?”她不理解,隻覺得鳳兮莫名其妙,她說她喜歡鳳兮,鳳兮就不許她再來找他,她說她喜歡聽風憐懿唱戲,鳳兮又不許她去聽戲,簡直——莫名其妙。

“桑枝!”鳳兮猛然一喝,桑枝早已瞪了他一眼跑出了門去。

他遠遠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輕輕蹙起眉。

赤蓮果未結,業火猶生孽,飛燕暫臨城,潛龍私還怯——

赤蓮業火,分明是說當年明宮的大火!

未結生孽,根本是影射孽根未除,他和簡太子尚在人間!

飛燕臨城,潛龍私還,是指——朱棣江山不遠,雖如高高在上之禽,終究敵不過本主的潛龍——很明顯,江山易主。

這樣的話,傳出去是造反,是要株連,要——殺頭的!

他心下一驚,腦中有些混亂,他還沒有理清禦梨棲、東廠、風憐懿之間的關係,但是隱隱地,不安起來——這隻是個開始,隻是個開始——今夜,將要風雲突變!

果不其然,夕陽才剛落,城門突然嚴守,六門緊閉,有衛隊分組在城內搜尋起來。

鳳兮明白,那是錦衣衛。

而能動用到錦衣衛的,已經茲事體大。

很快就有消息傳來,六門緊閉是因為城內有反賊,但是錦衣衛卻未往禦梨棲去,很顯然,東廠將事給壓了下來,如今還查不到那些戲子們身上,但終究是會查上去的,那叫做——引火自焚,一旦事情敗露,禦梨棲就是身敗名裂。

他有些猜測,但是不敢確定——這就是所謂的,引火自焚嗎?他抬頭去看夕陽,已經沉入了遠遠的牆邊,隻留著豔麗的尾色,好鮮豔——像那個晚上——烈火,鮮血。

夜已入深,搜查還未停止,鳳兮一直站在窗口,他望著天,他不是在看月亮也不是在看星星,他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過了天,在看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大街上吵吵嚷嚷,趁著這次所謂的抓捕反賊的行動,朱棣必然也將找出他作為首要任務,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向來多疑自負,心狠手辣,哪次幹戈不是死了人、流了血的?今日——不知有多少人要為之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