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夙夜折心魂(2 / 3)

鳳兮輕輕地退後了一步,“桑枝,你還記得《鶯鶯傳》嗎?張生不要鶯鶯了。”他抬頭,那臉上早就不是曾經的倦柔之色,透出的是無奈的無法看破的孽障,“桑枝——這次,是我不要你了,我不需要你了,你——明不明白?到底——明不明白呐?”

桑枝瞪大了眼。

她看到他退了一步,衣袂翻飛錦繡如花,他已經從她身邊離開,她連伸手去抓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都沒有!原來這個人想要離開是那麼容易,而她根本什麼也不能阻止,那一步,明明那麼小,為什麼好像輕別了一生一樣,好遠,遠到她再也不能並肩站在他身邊。

如果鳳兮是一個夢,那麼就一直變成一個夢,她寧可鳳兮消失了不見了,寧可相信鳳兮成了神仙,也不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退離了身邊。

她好像要哭了起來,但是眼淚始終不掉下來,“不明白啊……我不是鶯鶯啊,我不明白啊,鳳兮,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她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衣服,一手突然抱住了頭,好痛——好像細小的針紮進了腦袋——

“夠了!”風憐懿搶先一步躍了過來將她一把拉開,“你當真是要把她逼死在你麵前你才甘心嗎?”他咬牙切齒地看著鳳兮——這就是鳳兮,可以利用所有的感情,把你推入地獄萬劫不複!他以為昨夜的話就此罷休,沒想到今日他竟然當著桑枝的麵變本加厲地說出!

“不要!”桑枝尖叫起來,禦梨棲像被籠罩在什麼淒厲的,尖銳的陰影裏,“風憐公子,你放開我!鳳兮,你告訴我啊,我不懂,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鳳兮對我好,我就要對鳳兮好的,我說過要保護鳳兮的,我不允許別人欺負他!”她死命地掙紮。

“他對你好?”風憐懿怒火中燒,“他對你好,就不會任由你追著馬車險些被撞死也不聞不問!欺負他?現在是他在利用你欺負你!”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多少人死在他手上,他現在的位子,是靠什麼堆出來的他自己最清楚。

“不是的不是的,”桑枝搖頭,想要推開風憐懿,“鳳兮肯定是有苦衷的,”就好像戲裏唱的,張生也是有苦衷的,“風憐公子——你,你這樣說……他會難過的……”她急得眼淚要掉下來,可是還是沒有哭。

“我不管他什麼初衷,結果就是他幾乎殺了你,這是事實,這是事實!你為什麼還看不清楚?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你為什麼——還要替他說話?”風憐懿咬牙。

事實?對,這就是事實……

“嗬嗬……”鳳兮突然笑出了聲,好像冰淩上的冥花,陡然令周圍所有人心上一寒。好難受,心裏被什麼刺中了傷口,隱隱作痛到無以複加——“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桑枝,有個人喜歡你呢,你有比我更好的更容易得到的感情,為什麼你還沒有變心呢?桑枝,是不是要我毀在你麵前,你才肯相信鳳兮不是個好人?你才會——願意,不要把這整顆心放在鳳兮身上?桑枝,你明白的——長痛不如短痛,為什麼……自己做不到呢?

他緩緩朝旁邊走去,這裏的淒厲絲毫沒有影響到混亂的禦梨棲,在被封閉的梨園裏,到處是為了活下來而逃竄的人,“桑枝,你說鳳兮值得你保護,是因為鳳兮是好人,”他的手中執著劍,劍上還滴著血,他一步步上去,走得緩慢,好像——負罪千行!負罪千行!他輕輕一笑,有了妖孽的尖銳,“可是現在的鳳兮,已經是壞人了——壞人,記不記得?”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所有人都驚恐地看著他。

他提著劍,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細致,但是骨子裏好像多了很多很多的痛苦和怨恨,那讓桑枝錯覺——他支撐不下去了,那頹然得好像要放任自己解脫的聲音讓她全身一震——他不是化身奪命的妖孽,而是會逼瘋自己,他會逼死自己的!

他會死的。

桑枝隻想到這裏,不知哪來的力氣,尖叫一聲,竟然甩開了風憐懿,衝了上去,一把抱住了鳳兮的腰,“撒謊撒謊!鳳兮值得是因為他對桑枝好,他就是好人,不管他在外麵做了什麼,隻要他對桑枝好,他就是桑枝的好人!誰也不可以改變!”她一直在說著好人好人,在她的心裏,好人和很好的人,始終是有差別的!有差別的!

“撲通。”就在桑枝說完這句的時候,鳳兮的跟前有人跌倒了,血直直濺上了鳳兮的衣衫,鳳兮收回了出鞘的劍,好冰冷,“反抗者,一律殺無赦。”然後他掰開了桑枝緊緊摟在他腰上的手,移開了身體,讓桑枝看到了地上的屍體——那是,他方才親手殺死的人。

所有人都震驚在當場,風憐懿連連搖頭,用這樣的方式讓桑枝死心,那無異於桑枝親手殺人——鳳兮,你一定會下地獄的!一定會!

桑枝也被嚇到了,她突然想起那日在禦梨棲門口,他說,刀子會傷人,會讓人流血,殺人的,都是壞人。如今,他卻親手執刀,當著她的麵,殺了人——好像,連自己的手上也沾染了血,桑枝嚇得頻頻後退,整張臉蒼白起來。

鳳兮任由她退開。他的手上有血,是所謂反賊的;她的手上也有血,卻是鳳兮的。

廣澤王呆了半晌,冷風吹得血液都寒涼了起來,揚手一揮,“全部抓起來!”好似他到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是奉旨來抓反賊的,今日禦梨棲一變,好像很多人事的關係出乎了意料,他不能先下定論,也不敢下定論,這些——都是當今聖上最忌諱的東西!

桑枝一聽,整個人站在鳳兮麵前,張開雙手一擋,“不要!”她大叫起來。

風憐懿幾欲閉眼,桑枝不是傻,而是將一個人放進心裏後,她甚至會比旁人更敏感更直覺地去為那個人拚盡一切,隻是——你放進心裏的那個人,是不值得的。鳳兮——你何德何能,究竟是什麼讓桑枝這麼死心塌地?

廣澤王一愣,是,眼前這行為古怪的鳳兮確實有些出人意料的詭異,他甚至不知道鳳兮下一步要做什麼?他輕哼了聲,身上一劍未報,他心有不甘。逼迫?殺人這種事,哪裏還有逼迫?

鳳兮微微一顫,他伸手壓在桑枝的肩頭,想要將她推開身邊,桑枝一反手摟住了他的衣袖,她眼睛睜得很大,眼眶裏蓄滿了眼淚在那裏滾來滾去就是不掉下來,“鳳兮呐……我總覺得鳳兮是個夢……可是,鳳兮是真的……為什麼,要是真的呢……”如果是個夢,她可以一直做夢做下去,可是這個人這麼真實深刻地又出現了,說著話,殺了人——鳳兮鳳兮,我為什麼總覺得這一切不是真的?他的傷口還在滲出血,殷紅的血滴落了下來,落在桑枝的指尖,她愣了一下,將手指放進嘴裏——好真實的感覺,血液的味道。

桑枝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放下手指,腥味緩緩在口中化開,“苦的呢……鳳兮。”她咬咬唇。

鳳兮震驚地看著她——苦的呢……鳳兮——他不知道她是在說那血好苦,還是在說……鳳兮,你苦。

鳳兮,你苦——桑枝,你知道,我心裏有多難受!你竟然——知道。

桑枝——你是……心藥。

所以,不能死,你死了——我也會死的……會死的呢。

桑枝還摟著他的衣袖不肯放手,鳳兮的臉上有些曾經的倦秀,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抬頭的時候看向廣澤王,這種神情讓風憐懿幾乎以為鳳兮……回來了,鳳兮會救桑枝,甚至帶著桑枝離開。但是,鳳兮卻將桑枝往身邊一拂,“啷當”一聲,桑枝的袖子裏掉落一隻金鈴,滾到了廣澤王的腳邊。

所有人一呆。

廣澤王撿起那隻金鈴,輕輕一扣,“喀”一聲,那隻金鈴竟從中間被拆分開來。他神色微變,並沒有取出鈴中的東西,隻是冷笑一聲,“鳳大人,這次人贓並獲,禦梨棲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逃,還望大人公事公辦。”他氣定神閑地掃過風憐懿和桑枝。

桑枝一臉懵懂,顯然也不知道那鈴是可以被打開的。

“全部抓起來,帶回去!”廣澤王一喝之下,周圍五名錦衣衛迅速動作起來。

風憐懿對鳳兮失望透頂!他咬牙躲過生風橫劈而來的刀,發狠地盯著鳳兮,他能猜到那金鈴中是什麼,而鳳兮竟然將這種孽障的東西送給她,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如果她聰明一些,大概你就不會送給她了吧——你根本,是欺負她!他好似明白了什麼,振臂揚袖一揮,連殺五人,奈何被鳳兮劍傷在先,如今自身難保,不遠處的錦衣衛也聞風而來,更惶惶要救走桑枝,轉而他看向鳳兮的眼神一變——救她!

鳳兮眯了眯眼,他知道風憐懿的意思。如今能救走桑枝的人,隻有鳳兮,他在暗示他救桑枝,不讓其落入錦衣衛之手,可是,你知不知,就算救了她,這件事卻永遠無法善終。於是——鳳兮輕輕一笑,那笑讓風憐懿從腳底寒冷了起來,然後他看到鳳兮一句話沒說,什麼也沒有動,任由錦衣衛帶走了一臉震驚的她。

風憐懿驚呆失神之餘,不期然被後來揮刀而來的錦衣衛劃傷了肩頭,血染滿了半身。他瞪了鳳兮一眼,轉身遁逃,血腥的禦梨棲上空隻留著他的怒吼:“鳳兮,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鳳兮——不,或者該叫你,朱文奎,你一定——不得好死!

後悔……嗬嗬,我後悔之事,何其之多。

鳳兮仰頭看天,這裏烽火連城,殺戮滿地——至此才能明白,與其後悔,不如毀身滅地,你們要恨要怨——就恨著怨著吧——朱文奎,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跟朱棣一樣……無情的,自私的魔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