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梨棲,錦繡闌珊。
今夜月色極好,與梨園裏的七彩宮燈映輝成一片。
“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
桑枝爬到了戲台對麵的牆上,她總是個閑不住喜歡爬牆的瘋丫頭呢,合著拍子。風憐懿的戲總是那麼好聽,她搖頭晃腦地襯著,這是《鶯鶯傳》呢,她雖然聽不太明白,但是故事還是知道的,張生要走了,鶯鶯很傷心。
因為鶯鶯喜歡張生呢,就好像她也很喜歡鳳兮,鳳兮走了,她其實也很難過。
始亂之,終棄之。她不明白,所以她體會不到那種自嘲的無奈。
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她也不明白,所以她體會不到不願強人的無奈。
她隻是覺得很好聽,所以,她也很喜歡風憐公子。
“自従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台上的人還在唱曲,台下卻開始有些騷動,有人來了,不知說了什麼,大批的人慌慌張張地起身朝門口走去,桑枝不明白所以一直在牆頭看。
那瞬,“砰”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很多人湧了進來,穿著同樣的衣裳,拿著同樣的武器。桑枝記得那些人她曾經見過,她並不知道那就是,錦衣衛。
有人大叫起來,台下的觀眾和台上的戲子全部亂成了一團,驚覺地奔逃起來。
“全部抓起來!膽敢反抗者,殺無赦!”有人一喝,是個年約五十的人,錦衣華服,威懾不減,錦衣衛領命,揮刀就上。
“哼,早看東廠的人不舒坦了,大人以為呢?”這人頭也未回,看著眼前一片尖叫逃竄情景,好像很享受,正是廣澤王朱允熥,鳳兮授領總騎,叫一聲“大人”,也算是盡了禮儀,“這次皇上下旨徹查,連東廠也做不了主。”禦梨棲背地裏為東廠收集的情報中難免也夾雜了這些王爺的家事私事醜事,惹得他們坐立不安,如今得以報仇,怎能不吐口怨氣!
這人並未將鳳兮放在眼裏。
鳳兮沒有回答,心裏卻冷笑一聲,若不是平日做了虧心事,又怎會如此著急毀屍滅跡?
他盯著逃跑的人,有沒有風憐懿?有沒有桑枝?星火散落,到處混亂,什麼也看不清楚。
“鳳大人?”廣澤王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心不在焉。
鳳兮踏前一步,步子極輕,他麵無表情,微微仰頭,仿佛在聆聽什麼——淒厲的叫喊,混亂的步伐,夾雜著揮刀之際的冷風,流淌出的熱血……好熟悉的感覺——血血血,血腥味飄散開來,好像那個夜晚啊,濃重的血腥覆在唇上,鼻上,伴隨大火中蔓延的熱浪,喘息不了了……
“鋥——”細小的銀劍出鞘聲傳來,速度極快,而且目標準確,連被劈開的風帶動的逆向氣息都能感覺得一清二楚,鳳兮腳步輕晃,閃開三分距離,身後突然“呲”一聲,“啊——”有人嘶吼起來。他這才轉手抽出隨身的銀劍,直劈來人而去——那人一劍正刺在廣澤王的身上,此時是不能躲也不願躲,反而硬生生受了鳳兮一劍再將自己的劍更插入那王爺身體三分——分明要殺定了廣澤王!
三人,兩柄劍,血順著劍身流淌下來。
刺客刺傷廣澤王,鳳兮刺傷刺客。
廣澤王瞪大了眼,他還沒有死,那劍並未中至心髒,隻是傷到了他,他竟然盯著鳳兮,抬手指著他,麵容蒼白但是猙獰,仿佛要罵什麼卻說不出口,“你……你……”他的力氣隻夠說出這樣的字。
鳳兮沒有理他,反手一掌直打去刺客身上,將他逼退兩丈之遠,華服翻飛,絲線墜亂,正是風憐懿。
鳳兮並未料得風憐懿的另一個目的是刺殺廣澤王。
廣澤王頓時跌倒在地,“你——”他按住自己的傷口,血是止住了不至於死亡,但是——鳳兮——是故意的!他在自己跟前明明可以提前阻止,卻在陣前臨退三分,是為了給那刺客讓路!根本……是放縱那刺客來傷自己,就因為自己方才的出言不遜,不屑之情?廣澤王心口頓寒,這個人縱與反賊無關……可報複他人的手段實在叫人不恥!
鳳兮甚至連看也沒有去看他,他的眼睛盯著前方死心不改的風憐懿,“今晚的責任是抓反賊,不是保護王爺你。”他說得麵不改色,口氣上幾分冷淡幾分疏離,好似自己什麼也沒有做錯。
風憐懿也不由一愣,手臂上的傷口被風一吹,涼意像流進了身體——這才是鳳兮,真正的鳳兮嗎?桑枝——這樣自私的,無情的鳳兮,你還要喜歡嗎?
周圍的錦衣衛一見王爺遇刺,震驚之餘慌忙湧了過來,舉刀就朝風憐懿砍去,頓時混亂再次上演。
刀光劍影中,有抹身影從混亂的人群中鑽了進來。風憐懿注意到的時候,對麵的錦衣衛正舉著刀朝他砍下來,他隻能後退一步,舉劍去擋,驚叫起來:“桑枝!快回去!”他如此一喊,無意中更是暴露了桑枝。
桑枝卻像沒有聽見,一個勁地朝這裏奔來,有人立刻回頭對著那毫無知覺跑來的姑娘就劈了下去,風憐懿無法脫身,更別說去救桑枝,反射月色的刀光泫然掠下——
刀揮了下去,血濺了開來,撒出了幾點塵土。
桑枝震驚在當場,有人抱著她,將她抱在懷裏,然後用自己的手去擋了那一刀,血濺在了桑枝的臉上,她像是突然被嚇到了,但是又好像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清醒——鳳兮。
鳳兮手臂上都是血,他抱著她,就好像她第一次去見他的那個晚上,他身上的那件衣裳,好像將他整個人都包圍了起來,明明很溫暖,桑枝卻從心底涼了起來。
錦衣衛一見傷錯了人,立刻收手,不由嚇得後撤起來,所有人盯著他們。廣澤王皺眉,心下便曉此人關係匪淺,他倒是不急起來,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人退後,便是要看這劇能發展到何等程度。
鳳兮沒有出聲,有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他,那種很溫暖的溫度迅速地浸染了身體,桑枝輕輕地“哦哦”了兩聲,就好像她經常哄小孩子的聲音。
鳳兮整個人一震,身子一僵,慌忙推開了桑枝。
桑枝的臉色不好,她咬咬唇看鳳兮,“我看到鳳兮來了,就隻想著跑過來。”她說著還笑了起來,“鳳兮來救我,我好高興。”她扭頭就看到他的手臂受傷了,眉頭一皺慌忙上前去扯,鳳兮卻後退了一步,“鳳兮?”桑枝不解,眼睛睜得很大,驚叫起來:“鳳兮,你流血了,”她頓了頓,“對不起啊,鳳兮。”他為什麼要躲她?是因為她讓他受傷了?鳳兮沒有做錯事卻總是一個勁地跟她道歉,自己老是闖禍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對不起。
我看到鳳兮來了,就隻想著跑過來——風憐懿咬牙,她怎麼學不乖,看見鳳兮就不顧一切地衝過去,上次是馬車,這次是刀劍,他若是再丟下她一次,她是不是還要這麼不顧一切?
鳳兮知道風憐懿現在恨不得殺了他,桑枝,你看不到這裏有這麼多錦衣衛?你不知道這裏出大事了?你沒有看見他們手裏都有刀嗎?你沒有——看見我手上,那麼多的血?你怎麼……還要來找我?他心裏一熱,那種熱好像會燙傷自己,他……好討厭,“傻姑娘。”他又低低地說,誰也聽不到那話裏的幾分苦澀。
桑枝一聽他說話了,就眉開眼笑,“鳳兮,你沒有生我的氣。我以為你生氣了,所以不理我了。”她說著垂下眼眸低低掠了一遍周圍的人,那些刀閃著寒意,她的目光被炫了半分,這才驚覺出了大事,可是她一點也不想去在意,眼前這個人那麼孑然地站著,足夠她忽視掉一切一切紛亂的景象。好像隻要鳳兮一出現,那麼桑枝就隻會在意他一個人。她看著鳳兮的麵容,有些倦秀,卻是多了分死灰。她看著,心裏卻難過起來,“鳳兮不生氣,可是……鳳兮也不開心。”周圍的人都帶著那麼古怪的表情,鳳兮鳳兮,那麼美好,跟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那些人都不是真心對你好——所以,你不開心,對不對?“鳳兮……不該在這裏的。”她低低地道了一聲,鳳兮不適合跟這些人在一起。
鳳兮愣了下,桑枝你又能看出什麼,看出他們的不屑,看出我的無奈嗎?你不是傻,不是笨,你隻是為了一個人,太用盡真心,甚至,把那些當成了全部,所以做什麼都不顧一切,不顧後果。
他伸手去揉了揉桑枝的頭發,“桑枝,”他喚了一聲,“風憐公子是很好的人,對不對?”
桑枝點點頭,不知道他要說什麼。
“風憐公子是很好的人,桑枝喜歡他好不好?”他笑了起來,眼睛好痛,不知道是什麼模糊了視線。傻瓜,你這樣,會很痛苦的……鳳兮啊,早就不值得你喜歡了。
桑枝眨眨眼,“鳳兮鳳兮,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她很不解,“我喜歡風憐公子,可是那不一樣——我也喜歡鳳兮,可是,那不一樣啊……”她有些急,眉頭都蹙了起來。
“有什麼,不一樣呢……”嗓子裏也好疼,他感覺自己的話都是顫抖的,帶著撕裂的痕跡。
“我、我不知道呐,但是——不一樣的……就是不一樣的呀。”她驚恐地解釋,有些感情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不明白,喜歡就是喜歡了,到底有什麼不一樣——鳳兮為什麼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這麼咄咄逼人?她皺眉,想得頭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