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經年空餘寂(2 / 3)

“如果鳳兮就是朱文奎呢?”鳳兮壓低的聲音同樣顫抖。

“我也信,”桑枝還在笑,“但是鳳兮還是鳳兮。”不管是什麼人,在她心裏,鳳兮還是鳳兮,“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她輕輕哼了曲子。

全天下,隻有你一個會這樣解釋!鳳兮像被定身在原地。

“鳳兮,我每天都有寫字呐……”她笑得有些奇怪,鳳兮並不知道,她一動全身就痛,可就是舍不得鬆開,於是痛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她從鳳兮懷裏爬起,蹲在地上,拿起一根細小的樹枝,將地上原本有的字劃去。

鳳兮轉身,就看見她拿著枝丫很認真地比比劃劃,但是她的手指淤血暗紫呈現,拿著樹枝的手指彎曲得很不自然,還微微顫抖,是很疼嗎?

他低下頭去,心口一跳,她在地上寫——桑枝。

“我每天都有寫哦。”她還蹲著,拿著樹枝揮。

這——就是她每天在做的,很奇怪的事?

鳳兮繞到她身後,跪了下來,伸手抱住了她,握住了她執著樹枝的手,就好像他第一次教桑枝寫字那樣,他慢慢地將地上的字劃去。

“桑枝,討厭鳳兮嗎?”他靠在她耳畔,問得卑微。

桑枝顫了下,被握著的手指很疼,可她舍不得抽掉,“討厭……”她頓了頓,“好討厭鳳兮那天晚上說的話,討厭鳳兮拿著劍的樣子,討厭鳳兮……”她停住了,討厭鳳兮殺人的樣子,她沒有說出來,“但是桑枝也喜歡鳳兮,”她想了想,“喜歡超過了討厭,所以,桑枝還是喜歡鳳兮。”她點點頭,嗓子突然發不出聲音。

“夠了……這樣就夠了……”鳳兮點了她的啞穴,握著她的手開始寫字,“鳳兮回不了頭了,桑枝,我不想連累更多的人,他們都不會原諒鳳兮的,還有你喜歡的風憐公子,他也不會原諒鳳兮的。”他的手頓了頓,“鳳兮也不會原諒自己的,傻姑娘,你喜歡鳳兮,會很痛苦的呢。”

為什麼回不了頭了?為什麼會痛苦?為什麼他們不會原諒你?桑枝不明白,她很想問,可是說不出口。

“因為,鳳兮會讓你失望……”他輕輕地答,“鳳兮會讓你傷心的呢……”他的手也開始顫抖起來,“等有一天你發現鳳兮其實有多壞之後,你就會很傷心了。”他好似笑了起來,笑得孤寂空靈,桑枝,你的喜歡太用盡真心,難道不知道將一顆心全部放在一個人身上是很累的事?桑枝——鳳兮不能是你的全部,當你明白我是怎麼利用你之後,你喜歡得越深,討厭得也就越深,終究,你會恨我的——你一定會恨我的——

我不想讓你恨我,一點也不想。

怎麼——會討厭鳳兮呢?她幾乎要尖叫起來。

“桑枝,”他很認真,“我是喜歡你的,但是,我——不要你了。”他低低地道,“鳳兮需要你,但是朱文奎不需要,你明不明白?”

桑枝全身一僵,這是他第二次說,桑枝,我不要你了。

周圍好安靜,安靜得整個大牢裏好像重疊的回音都在說著——桑枝,我不要你了。

“啪嗒。”有顆眼淚掉了下來,濺在了地上,滾在滿是塵土的字邊。

怎麼——可以這樣?

好像到現在她才承認,他已經不是鳳兮了,他不會再對她說對不起,不會再揉她的傷口問一聲疼不疼,他不會再幫她梳頭,他也不會再教她寫她的名字——因為,他在地上,寫的不是桑枝——她不認識那是什麼字,但是知道,他寫——朱文奎。

他已經不是鳳兮了,如今的他心底早已成為朱文奎,那滿身怨恨,滿心遺恨無法回頭的朱文奎!

禦梨棲那晚她拚命忍住的眼淚現在怎麼也止不住了,一顆顆掉了下去。

鳳兮終於鬆開了桑枝,解了她的穴道,可是她沒有大叫大喊起來,她隻是掐著嗓子,蹲在地上拚命地掉眼淚。

鳳兮不再說話,他出了牢門,那樣輕飄飄地不帶一點痕跡地離開了。

桑枝,我舍不得你痛苦,可終究還是把你惹哭了。

閉上眼睛再睜開,仿佛就可以減少痛苦。

夜色無邊,楊枝暗動。

清秋曉月連營回。

他抬頭去望的時候,隻有一輪明月,他就一直看著,一人一月。

細小的龍吟響起,微小的劍光寒氣逼人,轉過樹梢直劈而來,劍至身前,他才反手去閃,劍路褊狹,一招已空,對方心有不甘,連招直上,淡淡的花粉味散了開來。

“鋥——”鳳兮並沒有刻意去躲,寒劍架上了他的脖子,一股冰涼蔓延了開來,他不驚慌,知道來著是誰,普天之下要他死的人很多,但是恨他入骨的,恐怕隻有一人,風憐懿,“你殺了我,她也活不成。”鳳兮抬頭去看對方。

“噝——”感覺劍鋒逼近了幾分,風憐懿咬牙切齒,血痕就出現在鳳兮的脖子上,“到了現在你還在利用她!”

鳳兮不語,他低頭,“我給過你機會,讓你帶她走,可是,你沒有。”他又看了看他,“你的報仇,你的義氣,比她重要。”他眨眨眼,他的眼睛很漂亮,絲毫讓人不能聯想到這個人會殺人。

風憐懿一愣,握著劍的手顫了下,“至少我對她真心,不會利用她!你除了會利用她,還會做什麼?”他不屑地瞪了鳳兮一眼。

“是嗎?”鳳兮自言自語了一聲,他的語氣很茫然,好像連自己也不清楚,“風憐懿,我和你不同。”他頓了一頓,說了這麼一句,說這句的時候,他突然嚴肅起來,或者說,突然地鄭重起來。

“你我確實不同,”風憐懿冷笑一聲,不管鳳兮是什麼身份,他倆都是不同的,立場不同,身份不同,官賊之別,“我不管你是要助朱棣還是殺朱棣,那是你們的事,我隻知道你三番兩次不救她,這是事實!你不隻不救她,你還親手傷她,親手將她送進大牢,我當真是想不明白!”

鳳兮自嘲而苦澀地一笑,好像他的眼眸中突然流動了一種叫惻隱的柔情,轉而化成了悲妄的絕意。當日城東,錦衣衛追趕反賊卻遭遇桑枝,如果他不動手,那麼錦衣衛定會動手,而且——必不留情!與其死在別人之手,不如傷在他鳳兮手上,這出戲——原本就是他們一早安排好的——風憐懿,你看不出來,你以為我願意?你怎麼看不出我是不想連累她?你以為——我利用桑枝,隻是活下來,隻是,榮華富貴或者報仇雪恨?!

“哈哈……”鳳兮仰頭一笑,竟有些清冽的淒絕,那份不知何時養成的倦色開始崩塌殆盡。那個漂亮又罪孽的金鈴盞原本是他對這段情的祭奠,在一切結束後,這個世上終還有一個人留著這些殘念——這樣,大概,也能瞑目了吧。恨啊,恨這個字真的很奇怪,他恨也是恨,不恨也是恨,到頭來不過是拉了一堆人陪著送死!哈,結果自己一番苦心倒成了自私利用……鳳兮啊鳳兮,一錯再錯,步步皆錯!